她感觉到芙罗拉睁开眼睛凝视了她片刻,黑暗中才传来轻声的应允。
床不大,米斯缇得贴着墙壁才能让芙罗拉睡下,她躺了许久的位置依旧冰凉,芙罗拉卸下皮甲躺进去时忍不住抖了一下。
即便这张单人床很小,两人中间还是心照不宣地留下了一道缝隙。
隐约感觉到芙罗拉的体温,米斯缇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她揉揉眼睛:“好安静。”
“鬼时已过,魔力潮汐开始衰弱了,再过一两个小时他们就会都缩回阴影里,像苏珊那样。”
米斯缇小声问:“他们究竟是怎么被感染的呢?我是说……它都长成那样了,这帮人怎么会想到要吃它的。”
芙罗拉笑着说:“我有个猜想,您想当睡前故事听一听吗?”
“当然。”
猎人开始讲述:
伍德伯里过去曾有一段辉煌的岁月,有人预测它很快就会成长为这片地区仅次于伍德方城的市镇。不少镇民因为突然发现的矿藏发了财,建起一栋栋整齐漂亮的楼房,等着摇身一变从农民变成城里的老爷。
但是好景不长,矿业破产后只有少数没有变回穷光蛋的人离开了这里,大多数人还是只能回地里去刨食。避开莱顿深林的直道修建后这里更是成了无人问津的角落,居民陆陆续续地搬离,留在这里的人大多相对贫穷。
有一位农夫,错过了出售家族农场离开这个穷乡僻壤的最好时机,在这个连幼课都办不下去的小镇上抓不到一点飞黄腾达的机会,他只能老老实实地种些粮食、养养家畜,但都因为缺乏启动资金难以扩大规模。
苦心经营了许多年,他所拥有的仍旧只有一点土地和薄收的庄稼,几只鸡、几只羊、一头猪和一头年老产不了奶更卖不出去的奶牛。
终于有一天,事情迎来了转机——可能是打算宰了卖钱,可能是不小心误伤,总之农夫发现了这头本来卖不了多少钱的猪身上的伤总是神奇地愈合。
或许是对魔力病知之甚少,亦或许是有所了解,知道就算上报给地方骑警也会给自己惹来麻烦,甚至有可能是财迷心窍……农夫留下了患病的猪,悄悄地将它养在谷仓里。
他从猪身上割下一块肉,混在从别的农场收来的正常肉里卖了出去,它吃了点饲料之后伤口就愈合了。
于是农夫每天去割猪肉,谎称是自己从乡下农场收购来的。因为是无本生意所以卖得很便宜,贫穷小镇上大部分人都来购买,就连镇上的酒馆也从他这里进货。
没过多久,他就发现猪长肉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慢,它变虚弱了。他一开始在饲料里加几个鸡蛋,后来干脆把鸡杀了让它吃,果然吃了肉以后伤口愈合得更快了。
但是猪的样子变得有点……不像猪。
没关系,反正大家也不会从分割好的肉块上看出什么。
此时镇上已经有相当多人吃过他家的便宜猪肉,当然他自己也吃过,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
鸡杀完了,他把主意打到了奶牛身上。整只奶牛的肉它吃了很久,即便是腐坏了也照吃不误,农夫觉得这世上简直没有比它更贴心更省心的生物了!
但是牛肉总有吃完的一天,农夫需要新的饲料。
幸好他还有妻子和孩子……
“……恐怖故事只会让我更难睡着。”米斯缇白着脸打断她,“这是你自己乱编的对吧。”
“我管这叫基于既有线索的合理猜测。”芙罗拉偏头看她,“正常人很难想象精神错乱的人会做些什么,我之前遇到过一个家伙,发了疯以后把自己的肉割下来喂给他的狗吃。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还抱着……那东西,坚持说他的宝贝很正常。”
“你们杀了他?”
“没,他被附肢绞死了。它需要营养,没办法。”
米斯缇悄悄地朝她那里挪动了一下,额头差不多要碰到她的肩膀:“人也会长出……”
“人类的形变很单调,取决于是哪一种途径感染的。”
“比如?”
“我们目前知道三种。摄入一定量的患病野兽,□□或躯体的一部分都没差,就会变成像这帮疯子一样的‘暴民’。”芙罗拉比划了一下,“被‘狼人’袭击一般来说是死定了,但是如果命大侥幸活下来,就会变成平时与常人无异,月圆时发狂变异的野兽。”
她侧过身,用一只手臂支着脑袋,漫不经心地说:“还有一种很特别的典型——‘吸血鬼’。”
米斯缇屏息凝神认真等待着她进一步的解释,蓝眼睛睁得圆圆的,神色毫无变化。
“只有全身换血级别的□□交换才能把人类转化成吸血鬼,所以这种病患的数量是最少的。他们的神志无碍,但却有着最为突出的病症:畏光、惧银,并且由于维持生命所需的魔力负担太重,只有频繁摄取人类的血液才能满足他们。”
让芙罗拉感到失望的是,米斯缇的神色确实有所变化,但只是听到奇异故事时的本能反应。芙罗拉的话中并没有哪个字眼特别引她注意,她眨了眨眼,奇怪芙罗拉为什么不接着说下去。
米斯缇猜测:“如果狼人的传染方式是唾液接触血液,那这三种病患就都与血有关。”
“狼人很难捕捉,没人能确定。不过在白塔以外的地方,人们普遍信服教会的说法,把魔力病称作‘血咒’。”芙罗拉感到些许无聊。
米斯缇的反应让她有些挫败,不过或许她的懵懂才是最耐人寻味的……
“血咒”。
米斯缇闭上双眼,佯装困意上涌。她捏紧了胸前的衣物,刚才那股蔓延至全身的痛意还让她心有余悸,但仍不及芙罗拉所说的话让人心慌。
为什么来到数百年后的人是自己?米斯缇既非勇武之人,也少有责任感,实在与史诗神话的主人公相去甚远。她频频思索这个问题,但始终不得其解。
此时,她终于抓住了一条线索。
在自己的时代从未听说过的病症,以血为源的诅咒,仿佛冥冥之中与自己有所联系。
虽然米斯缇别无所长,但她确实有一个从未向他人透露,连最亲近的侍女伊莎贝拉都不曾知晓的秘密。
她能控制自己的血液。
她的记忆在此断开,意识坠入困倦中。米斯缇做了噩梦,她梦见伊莎贝拉被父亲绑在港口的木桩上,瘟疫蔓延,放眼望去看不见一个活人,到处都是裹着白布的尸体,老鼠从她脚边窜过,乌鸦停在伊莎贝拉的脚边,啄食她小腿鞭刑伤口上的血肉。
米斯缇想走过去驱赶它们,却有人拽着她的手不放,她回头一看,一个被剥下了脸皮、脖颈汩汩流血的土匪朝她凑近。
“你是什么怪物?”他用混着咕噜声的沙哑嗓音问道,脖子上的血飙到米斯缇脸上。
他的血液早已**,满是臭气,米斯缇尖叫着后退,撞到了身后的芙罗拉。
她面前的土匪突然变了模样,米斯缇看着她的脸愣了一下——那是她自己。另一个米斯缇安静地与她对视,身影很模糊,她抬起手想要触摸自己,但手却被一层水波屏障挡住了。
身后的猎人双手轻轻地搭上了她的脖颈,缓缓收紧,逐渐掐得米斯缇喘不过气来。
“呃……”米斯缇发出一声哀鸣。
芙罗拉的手指陷入她脖子里,猎人低头轻语:“您想好答案了吗?”
“什么——”
“我走之前留给您的问题。”
米斯缇彻底呼吸不了了,她闻到芙罗拉身上那股柠檬的甜香味,艰难地眨了下眼睛,一滴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滴在芙罗拉的手上。
“杀人犯,你是杀人犯。”
米斯缇猛地坐了起来,她用力吸了口气,接着便忍不住一阵咳嗽。
“您醒了?”
少女擦了下额前的冷汗,晕乎乎地朝声音的方向看去,日光从阳台上照进来,她眼前一阵白蒙蒙的,许久才缓和。
芙罗拉正把锅里冷却好的药膏刮进玻璃瓶里,那个堆满了杂物的鹿皮包就在她脚边,芙罗拉应该是趁她熟睡的时候下了一趟楼,从马鞍上取了锅。
如果没有昨天晚上的事,米斯缇可能还不知道她身上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米斯缇想开口问问她三匹马是不是都还好,但喉咙哑得说不出话来。想翻身下床,但从骨头到皮肉没有一处不跟她唱反调,少女疼得眼角挤出几滴泪来。
她摊开双手,因为芙罗拉处理及时,她的手倒是没什么大碍,除了右手虎口处被匕首烫掉了一层皮肤又快速愈合的部分还是粉粉的,除此之外只有手背上还留着几处淤疤。
药效未免太好了。米斯缇奇怪地看了芙罗拉一眼,真的看到猎人摆弄那些草药,她才意识到芙罗拉和那位农场主一样也在“学校”学习过魔法之类的东西。
“您先洗漱一下,等处理完伤口我们就上路。”
米斯缇站起来时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在吱呀作响,芙罗拉已经烧好了水供她洗漱、擦身。
浴室里有和薇卡农场一样的浴缸和装置,她问:“我见过薇卡用这东西加热池水,你为什么不用?”
“您想泡澡吗?”
“不太想。”米斯缇只是发觉自己确实没见过芙罗拉用魔法。
农场主和她的丈夫明明恨不得用魔法走路,但芙罗拉却完全不一样。是猎人长期在白塔之外的地方讨生活留下的习惯吗?
虽然芙罗拉说过魔法是一种很普遍的东西,但米斯缇知道它到目前为止还没能普及到整个国家,只在凯斯耶理地区比较兴盛。
她从浴室门缝里接过芙罗拉今早刚熬好的药膏。可能芙罗拉很早就起来准备了,做好之后还放凉了以便她使用。膏药呈深绿色,带着一点杂质——现有的条件确实没法弄出更好的东西了。
味道也很普通。米斯缇本来以为它闻起来会更奇怪一点。
她在身上淤青的各处都涂了一些,脖子和脚腕被捏出的伤痕已经发紫,等她收拾好自己,芙罗拉又逼她喝了一副汤剂,苦得她眉毛都快拧成一团,喝下肚子以后凉凉的。
米斯缇一边喝一边问:“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被通缉。”
“任何理智尚存的人,如果受白塔通缉,当务之急都是逃亡海外。没有人能逃过白垩之塔的贤者的审判,只不过对我的审判在多年前就已落下。”芙罗拉平静地说,“我被从故乡放逐出去,余生都不被允许踏入凯斯耶理一步。不过如您所见,从边境到距离白港只有一步之遥的此地,没有人来找我们的麻烦。您大可以放心,我离开时他们没有公开文件,早就没有人认识我了。”
“为什么?”
“随您想象。”
“我早就看过你杀人了,恐怕答案不会动摇我对你的看法——我怀疑你是否能比我想象的更邪恶。”
米斯缇明明很胆小,但是对杀人死人却都没太大反应,芙罗拉了然:一个生活在偷猎了领主林中一只兔子都有可能被砍掉双手的年代的人恐怕生死观与现代人有所不同。
收拾好行囊,她们将马牵出来,昨夜闯进旅店的镇民没发现厨房里还关着三匹马,否则她们就要走路去白港了。
走出旅店,她第一脚便踩上了一滩血,米斯缇看着眼前又染上新血的街道,受害者被撕下的头皮和碎骨甩在高尚之心的招牌上。
“真惨。”芙罗拉不咸不淡地评价了一句便走到一边去牵马。
“他本来有机会活的。如果昨晚我不那么害怕,勇敢一点对他伸出手的话,他本可以爬上楼来。”米斯缇不忍地闭上眼睛,脑中又响起昨夜陌生旅人的哀嚎。
“自私一点没什么不好,更何况是生死攸关的时候。”芙罗拉冷漠地打断她的伤感,“救了他,你们两个都会在变异体找来之前就被镇民杀掉。”
她本想宽慰米斯缇一番,但这容易多想的天真小姐却不走了:“现在是白天,他们应该很虚弱。你愿意去……让他们解脱吗?”
“就算我再不把他们当人看,手刃外形和自己很像的东西也会不舒服。这里的事与我们无关,别人问起也装作不知道就好了。”
“我会额外支付酬金。”米斯缇对她低下头。
芙罗拉挑眉:“您昨晚还在问我有没有治愈他们的办法,对您来说这岂不是买凶杀人?”
猎人尖锐的话瞬间刺穿了米斯缇的自欺欺人,即便是身处染血的街道,她也很难迅速转变自己的观念。从这个角度还能看到倒在吧台上的苏珊的尸体,如果镇民真的都变成了自知杀戮的怪物,那苏珊那时的回应又算什么呢?
看到她的脸色白了下来,芙罗拉也不再追击,摸了摸少女的脑袋催她上马。
“……就这样就好,你去杀了他们,我付你钱。”
已经准备跨上马背的芙罗拉有些惊讶地回头,米斯缇捏着手指没有看她:“找到的东西都归你。一枚金币够吗?”
米斯缇付给芙罗拉的定金也不过两枚金币而已,她知道米斯缇挂在嘴边的不是现在九塔联盟流通的小金币,而是王朝时代印着狮鹫和国王像的大金币,价值远超出日常使用的水平。
这种好事芙罗拉当然不会放过,只是即便铁石心肠如她,也稍有些不快。
她知道优柔寡断的米斯缇能这么快下决定是因为前天曾接待过她们的农场主,薇卡曾说过这几天要来伍德伯里出手农货。
如果米斯缇掉几滴眼泪,这种小事她为了哄雇主上路倒也不是不愿意做,只要注意点不留下痕迹被骑警追查到就好。
但米斯缇只是安静地爬上马背,回头对芙罗拉说了一句“我在镇郊等你”。
米斯缇应该已经知道了自己同样患病的事实,芙罗拉很好奇她现在究竟是何感想。
“这里有您认识的人吗?”驱魔人蹲在大火过后的残垣断壁中,查看相对完好的尸骨。
“旅店的老板是我的朋友。”她在路上遇见的农场主颤抖着说,虽然六七十岁在普遍长寿的白塔算不上老,但她还是搀着对方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以免突然晕厥摔倒。
本来很有精神的农场主一下子脱了力,靠在马车车斗上颤抖着问:“这是怎么回事……是土匪吗?”
驱魔人检查了一番,又从尸体上取了样:“这些人生前都被施了血咒,处理这里的人是专业的,烧掉这里是为了防止血咒蔓延出去。”
她捏着胸前的六芒星挂坠,为死者祷告了一番后站起身,脚下却踩到了什么。
她将埋在灰烬下的东西捡起来,发现是一柄银质的匕首。刀柄因为高温有点变形,圣母像和上面的塔雅秘文都有点模糊了。她解开缠在刀柄上烧了一半的皮革,抹去黑灰,里面刻着的一行小字还勉强能辨认。
愿圣母仁慈为你点起指引归家的明灯。
这把刀她很熟悉,造型和秘文铭刻上参考了教会制式武器,祝福的话则是她亲自刻上,因为对方不喜欢和宗教扯上关系,她才刻在刀柄上隐藏起来。
一旁的农场主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她在伍德伯里镇附近生活了很多年,怎么也没想到每年惯例地来出货却见到如此惨状。
“天呐,我前两天刚给两个过路人指了路,她们不会也遇害了吧。”她手脚发软。
“……是什么样的人?”
“一个个子挺高的猎人,好像是白塔本地人;另一个是她的表妹,听说是从西方来的,具体哪一邦出身不了解……她们打算去白港。”她看到驱魔人皱起眉头,惊惧道:“难道是她们故意——”
“应该不是,您说的这个人我认识。”她自然地说,然而话音却越来越小。
护手上黏着一层褐色的污渍,她认出那是干掉的皮肉,平时清理银剑的时候经常能看到。
但这块污渍是在刀柄内侧,有一个亵渎者拿过这把刀。
她拧起眉毛,但还是按照程序把血污刮下来装好,等着下一次路过城镇的时候寄回圣城。
驱魔人翻身上马,“恐怕当局还不知道这件事,麻烦您走一趟到最近的镇子上报告一下,让他们派专人来处理。您回去以后也注意把衣服鞋子脱了烧掉,不要把这里的污血带到别的地方。”
大火今早才灭,走快些还可能追上她们。
然而农场主却急急忙忙地扯住了她的披风:“等一下,你得跟我一起去,骑警问话的时候你不能不在。”
她沉思片刻,朝白港的方向望了一眼:“好,我和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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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14.血与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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