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雨幕落下,整个世界融化在一片灰黑中。
米斯缇的斗篷已经湿透了,濡湿的鬓发贴在脸颊上,她隔着嘈杂的雨声听芙罗拉和一个陌生中年男子的谈话。
“求求您了,我们真的需要马上进城。”米斯缇惊讶地看到芙罗拉脸上摆出柔软的表情,被雨水淋透的猎人狼狈之余竟然看起来又年轻了一些,五官因装出的可怜样而柔和许多。
被芙罗拉突然拦下的摊贩似乎早就认识她,多半也知道她的过去。在看到芙罗拉的脸的瞬间,他便用力将两人推到板车后面,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巡警的视线。
“你不该回来的,你回来做什么?他们会绞死你!”胡子拉碴的男人和芙罗拉一样有着北方人面孔,发白的嘴唇颤抖着。
“弗朗兹大叔,从我出生起您就对我们家多有照顾,如果不是事情紧急,我这种麻烦人物也没脸找您帮忙……”
“你以为老弗朗兹会在乎那帮人怎么说你吗?在外面好几年不见你寄一封信回来,现在又跑到我面前说这些话!我们都很担心你!”男人几乎是在咆哮,“我们答应过你爸妈要照顾好你。”
“……我很抱歉。”
米斯缇悄悄向后挪了一步,她不太想卷入芙罗拉和旧识之间,但芙罗拉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把她扯到自己身前。
猎人哀声道:“这女孩得了肺病,你也知道外面的医疗水平,我们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米斯缇:“?”
虽然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但她还是配合地轻轻咳嗽了两声。
米斯缇因渗进衣物的冰冷雨水微微颤抖,又是一副瘦弱苍白的可怜样,漂亮的蓝眼睛泛着一点涟漪,蛊得芙罗拉都要信了自己的鬼话。
她摸了下米斯缇的额头,轻声问:“还难受吗?”
米斯缇点了点头,装作无力地把脸靠在芙罗拉肩头,实际上是错开位置不让名叫弗朗兹的男人看到她不住颤抖的嘴角——芙罗拉用这种声音说话太好笑了。
中年男人挠了下头,皱眉纠结了片刻,自暴自弃地说:“好好,我带你们进去。把东西拿好,马留下,我找人帮你送到希娜那里去。”
芙罗拉松了口气:“太感谢您了,也帮我谢谢希娜姨妈。”
弗朗兹瞪了她一眼:“动作快点,等着巡警来抓你吗?”
弗朗兹是酒商,他打开两个空的橡木桶,把两人塞了进去,码好酒桶之后又盖上一层厚厚的防水布。米斯缇在酒桶里蜷缩着腿,听着男子在外面紧张地忙来忙去。
遭到白垩之塔放逐意味着芙罗拉不被允许踏入整个辖地哪怕一步,一个谨小慎微的商人该做的不是帮她偷渡进城,而是立刻上报给巡警撇清关系。米斯缇能想象到芙罗拉敲诈胁迫这样的老实小商人,这倒是她没预见到的。
许久,身下的马车才慢悠悠地动起来。
她屏息凝神,生怕下一秒就会有卫兵来检查。米斯缇很意外自己在这么狭小黑暗的环境中竟然不像过去那样感到心慌,木桶里除了略刺鼻的酒味,还带着一点果香的甜味。
米斯缇想说是这股气味安抚了自己,但这个理由甚至糊弄不了她自己,真正令她感到安心的是隔着两层橡木和她紧挨着的芙罗拉。
马车停了下来,弗朗兹好像在和城门守卫说话。让米斯缇害怕的检查没有到来,弗朗兹简单地打了个招呼以后便驱车继续前进。
骑在马上还没有什么感觉,坐在马车后面米斯缇才发觉这里的石砖街道十分平整,直到被从酒桶里放出来她也没感到什么颠簸。
大雨还在下,她轻轻跳下马车,诧异地发觉路面上完全没有积水,雨水顺着道路两旁的沟壑快速流进埋在路面以下的管道中。不难想象,地下同样有着她此前看到过的秘文在引导着各个管道中的水流排出。
这座城市的排水系统非常出色,更令米斯缇惊讶的是这里不过是靠近城郊的穷人所居住的地方,七百年后的世界再次超出了她的想象。
“快走吧。最好不要在城中停留太久,最近好像又出了点事,我也不清楚具体情况,但你们俩最好不要惹出麻烦来。”弗朗兹重新盖好防水布。
他搓了搓双手,但还是冷得打颤,对着米斯缇抬了下下巴:“问问马琳愿不愿意收留你们,别让病人淋雨。”说完便驾马驶离。
米斯缇看到他还在不断地回头,芙罗拉却拉着她往另一边走去:“别回头,装作不认识他,万一被人看到他和我们有交集可能会给他带来麻烦。”
米斯缇擦了擦从帽檐滴落到她脸上的雨水,芙罗拉走得很快,淡金色的长发被水洇湿后颜色深了一些,连带她整个人都暗沉下来。
她问:“刚才那个人和你是什么关系?”
芙罗拉从来不会说“不关你的事”或“管好你自己”这种话,那个不太友好的灵魂被埋藏在教养和笑容的假面下,米斯缇只是随口一问,等着芙罗拉再以轻快的玩笑话糊弄自己。
但芙罗拉脸上没有笑容:“我父亲的一位兄长,以前住在我家隔壁。以防你想问——希娜姨妈在城西经营马厩,我们离开之前她会为我们照料马匹,她是我母亲的姐姐。马琳是希娜姨妈的大女儿,当然也就是我的姐姐,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你发烧了吗?”米斯缇问,“你把那个神神秘秘的猎人藏到哪里去了?”
她以为这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没想到芙罗拉一把捂住她的嘴,将她按到了墙角。
我不是故意的,我可以道歉!惊慌的米斯缇呜呜出声,她看到芙罗拉警惕地扫了一眼巷尾,更用力地将她挤在拐角不易被察觉的角落里。
芙罗拉大概是悄悄长了四只手,她快速把行李一并提到了角落里,一只手忙着限制米斯缇的同时还能调整好那个长长的皮箱的位置,不让它从墙边露出来。
芙罗拉身上的暖意在她冰凉皮肤的感知下愈发明显,米斯缇安静下来,睁大眼睛盯着芙罗拉戒备的眸子。
这么近的距离米斯缇几乎能听见她血液流动的声响,芙罗拉刚才扯掉了湿漉漉的领巾,白皙的脖颈离她只有几寸,米斯缇能闻到她身上被体温烘干的雨水和衣物的淡甜香混在一起的气味。
应该有条法律禁止芙罗拉再用这种气味的香皂或别的什么……
米斯缇脸上泛起一点红晕,她意识到自己刚才忽然有一种想要舔芙罗拉一下的冲动,于是极力地瞪着对方的脸假装无事发生。
这么多人里为什么只有芙罗拉看起来这么美味呢?因为她年轻力壮?还是这张漂亮的脸给她的错觉?
她赤/裸的目光很快被芙罗拉察觉,猎人毫无怯意地与她对视,米斯缇很腼腆,通常只敢悄悄地偷看她——频繁到一个很不合适的程度——芙罗拉本以为她要不了几秒钟她就会怯弱地移开视线。
是拿准了跟踪她们的人正在靠近,反正猎人的嘴里也吐不出什么尖酸的话吗?米斯缇明目张胆地用目光描摹着芙罗拉的脸,水滴从芙罗拉发梢滴到米斯缇脸颊。
顺着房檐落下的雨水几乎在她们身后连成一片水幕,浑身湿透的两人亲密地挤在陌生人屋檐下的小空间里。芙罗拉慢慢地松开捂住米斯缇嘴的手,少女安静地没有再出声。
芙罗拉先一步败退移开视线,米斯缇捕捉到她想咬唇又生生止住的微小动作,心里泛起一点胜利的喜悦。
“啪嗒啪嗒——”有人踏着雨水快步走来,小跑着冲到她们刚才消失的地方。
芙罗拉转身一拳打在那人脸上,顺势绕后绞住对方的脖子。那是个中年女子,穿着与商人或普通民众略有区别,像是哪个有钱人家的护卫。
猎人小心地不让她们俩中的任何一个进入到那个人的视野中,米斯缇只能看到那个人的脸慢慢涨成猪肝色,芙罗拉将她勒晕了随手丢在地上。
“她死了吗?”芙罗拉一拳打断了她的鼻子,血化在雨水中,让米斯缇吓了一跳。
“没,但是应该不止她一个人。”
两人默契地分别拿起背包和箱子,芙罗拉示意她跟上自己。
芙罗拉对周边的小巷好像自家后院似的熟悉,带着米斯缇在街巷中四处绕。天色已黑,雨好像越下越大了。背包上覆盖了一层防水的硬皮革,米斯缇相信里面的衣物还不需担忧,她自己倒是结结实实地打了两个喷嚏。
“低下头,不要让人看到你的脸。”芙罗拉小声说。
芙罗拉走得太快了,米斯缇跟不上她,为免大小姐在雨夜走丢后被跟踪她们的人捡到,芙罗拉不情愿地牵着她的手。
为了手上的烫伤能更快愈合,米斯缇逐渐没了戴手套的习惯,但在靠近集市前她又悄悄戴上了,大概是不想让人看到手上的淤痕。
她只能感觉到皮革手套上冰凉的雨水。芙罗拉皱了下眉,她在想什么,米斯缇本来就没什么温度……
她得说点什么转移注意力:“在联系船只的这段时间里,我们会待在马琳的旅店里,我觉得我有义务解释一下。”
在米斯缇心中,此人的道德水准大概只到膝盖那么高,所谓“解释的义务”无非是隐晦地让她不要问东问西。
其实也没有很想知道。米斯缇耸了耸肩,如果她的胆子再大些,可能会说些“你也没那么值得人好奇”之类的狠话,但米斯缇·罗丝只是趁她不注意悄悄撅了下嘴。
白港每天都有各色各样从异国他乡而来的人,提着行李戴着兜帽在雨中奔走的两人并未引起行人的注意,有的楼宇亮起了灯,朦胧地点亮了雨夜。
灯盏与人语让米斯缇忍不住放慢了速度,在穿过街道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的肩膀。她下意识地抬头说了一句“抱歉”。
但那个人一直盯着她。
米斯缇迅速低下头,可即便是惊鸿一瞥,这种长相也很难被人忘记。昏黄灯光隐约勾勒出雨中精灵似的精致面孔,护卫打扮的男子一时忘了行动,她转眼便被加快脚步的芙罗拉扯进了巷子里。
等男子后知后觉地追进昏暗的小巷,芙罗拉干脆地将他踢倒在地,一肘子打在他的下巴上。
芙罗拉熟练地将昏迷的男子拖到阴影里,确保他短时间内不会被人发现。
他和刚才芙罗拉打晕的那个女人穿着差不多的衣服,深蓝色的斗篷上印着亚布利奇家族的海神徽记。
米斯缇一下子惊慌起来:“他们为什么要追着我们不放?天呐,他们是亚布利奇家的人吗?你放倒了领主的卫队?”
其实从靠近集市开始,米斯缇就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她单纯地认为是雨水打湿衬衣的不快感,但心中紧张愈演愈烈,她逐渐辨认出了这种异样——有人在窥伺。
有穿着制服的人沿街点起街灯,沐浴在灯光下的行人没有一个看向她们,但这种怪异的危机感如此强烈,米斯缇觉得有什么在她脊背上爬。
“冷静点。”芙罗拉半张脸隐在阴影中,浅色的眼珠看向街道,微微压低。
她伸手拉下米斯缇的帽檐:“您能一眼认出大陆另一端某个家族的徽记,却不知道他们已经不是白港的主事人了?”
亚布利奇是东部最重要的家族之一,白港在米斯缇的时代名叫塞伊诺拉,以他们家的先祖命名,千百年来一如既往,不过似乎强权终有衰弱的一天。
“就算被剥夺了贵族地位,他们仍是一股不小的势力,现在控制着白港的主要走私生意。”芙罗拉说,“我在几年前跟他们结了梁子。好了,快点离开这里。”
从在集市确认弗朗兹将两人带进城到现在,这点时间恐怕不够他们分发芙罗拉的画像。
他们早就被吩咐盯好和芙罗拉有关系的人,防止她突然出现。
“这就是你被放逐的原因?”和过去统治这片土地的贵族对着干?能被如此戒备,芙罗拉肯定做了不少事。
“不是。”猎人懒得解释,“马琳的旅店在前面一个街区。”
米斯缇觉得芙罗拉知道自己已经被盯上这件事,奇怪的是,她觉得芙罗拉并不担心亚布利奇家的人,也不担心自己的亲人朋友会被他们伤害。
芙罗拉已经整整一天没露出笑脸,米斯缇发觉她侧脸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她在戒备什么东西或……什么人。
什么人会比曾经拥有这座城市、现在把持着杜伊斯最大港口城市地下生意的大贵族更可怕呢?米斯缇打了个寒颤。
是现在统治这里的人。
她抬腿跟上芙罗拉,差点被倒地的男人绊倒。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喊:“两位?”
两个巡警提着灯靠近,其中一人扫了下帽檐上的雨,看到了那双倒在墙角的腿:“你们两个在做什么!站住!”
米斯缇这辈子没跑这么快过,有那么一小会儿她差点追上芙罗拉的脚步,而不是被猎人拖着跑。
不过芙罗拉道行比那两个巡警要高得多,转过两个拐角就把身后的追兵甩得没了影。她们从一家酒馆的后门穿过人满为患的大厅,几个醉醺醺的家伙差点把她俩挤散。
“你之前住在这里吗?”在大雨里狂奔,米斯缇一口气都喘不上来,两人终于停下脚步的时候她差点狼狈的跪倒在地。
芙罗拉递给她手帕:“您觉得这是问问题的好时机吗?”
“走吧,前面有个苏利亚宣礼塔,马琳的旅店就在附近。”芙罗拉替她背包,伸手将她拉了起来。
如果白垩之塔的影子不是城中随处可见的话,芙罗拉话中的宣礼塔应该会更醒目一点。米斯缇又打了个喷嚏:“这里好多外邦人。”
“这一带是外乡人的地盘,亚布利奇家很难把手伸进来。所以我们在马琳那里会很安全。”芙罗拉耸耸肩,“只要你不离开旅店。”
这些话一点没有让米斯缇安心:“如果你姐姐不愿意收留我们呢?”
“这些年我陆陆续续回来过几次,马琳有能力摆平几个地痞。如果真的出了什么状况……我在城里还有几个安全屋。”
米斯缇更惊讶了:“那为什么还要去麻烦她?”
“如果是我一个人回白港,我大概会用走私犯的渠道或者干脆爬过城墙。罗丝小姐,这座城市里没有秘密,总会有人知道我回来了。”芙罗拉盯着她的眼睛,“您可以想象一下,这群人知道我的存在,但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我。”
“那不是很棒吗?”
“您会怎么办呢?”
“我吗?先试试找遍这座城市所有认识你的人?”
猎人假笑了一下 :“然后就轮到严刑逼问登场。相信我,想让人开口比您想象的要简单,我也不是唯一一个迷信这种沟通手段的人。”
“那如果他们直接冲你来呢?现在赶紧离开这里,开始伪造北地的入关审查文件还来得及吗?”
“那就最好了,保持一个让他们以为差点就能抓到你的状态,他们才不会去找别人的麻烦。这就是为什么我每次回来都不会待太久。”
米斯缇有点沮丧:“不到一个小时,你已经毁了我之前半个月对白港的想象。”
“怎么,您以为这里是天堂吗?”
“天堂也不会免费教穷人读写。”
芙罗拉没有回应,她伸出一只手将米斯缇推向墙边,自己谨慎地朝外面扫了一眼:“一、二……六个人,已经把马琳的旅店围起来了。”
“你要杀了他们吗?”米斯缇恐慌道,“这样会不会有点太过了?”
“您太了解我了,我正准备在巡警的眼皮子底下大杀特杀呢。这帮人的鼻子比狗还灵,我可不想上绞刑架。”
黑暗中,有芙罗拉以外的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米斯缇差点尖叫出声。
今天准备回家啦,早点更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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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16.白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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