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雨幕

雨越下越大了,豆大的水珠打在防水布上,发出连续不断的嘈杂声响。

两人缩在狭小的帐篷里,腿挨着腿,肩靠着肩。芙罗拉身上的热度透过薄薄的衬衫传到米斯缇身上,不是那种讨厌的燥热感,反而让人奇怪的感到安心,但是却让米斯缇浑身不舒服,感觉半边肩膀都麻了。

但是她也不可能挪到别的地方去,水从篷布的缝隙渗进帐篷底下铺着的皮毛中,一点点侵蚀着干燥的小天地。

身旁的猎人一边嚼着肉干一边仔细查看地图,百无聊赖的米斯缇将裤脚挽起来,脚伸到帐篷边缘,感受水珠滴落在脚趾上,一下一下地踢水玩。

米斯缇的双脚白得近乎透明,圆润的脚趾时不时碰一下帐篷边缘,让摇摇欲坠的水滴抖落。少女的双眼则凝望雨幕,摇晃的深绿映入眼中。

芙罗拉又推演了一遍自己的计划,眼中的疲惫终于再难掩饰。

看到芙罗拉没精神的样子,米斯缇没忍住打了个哈欠:“怀特小姐,你昨晚也没休息好吗?”

昨夜突如其来的暴雨将守夜时打瞌睡的米斯缇惊醒,二人狼狈地在大风中加固帐篷、盖好防水布,一通忙活下来被淋成了落汤鸡却无法生火取暖,也难怪猎人今天不舒服。

一定是昨晚冷感冒了,米斯缇想。昨夜两人匆忙换下湿透的衣物时,看起来爽快的芙罗拉却一反常态地遮遮掩掩,反倒让米斯缇好奇。

是有什么伤疤不想被人看见吗?还是说……

其实她偷偷瞥到了一点,芙罗拉的背上有奇怪的纹样一闪而过,她在被芙罗拉发现的前一刻匆忙挪开了视线。

“嗯。”猎人勉强地应了一声。

自两人改道以来已经过了十一天,芙罗拉很少后悔自己的决定,但她显然低估了与疑似吸血鬼同行的难度,连日警戒的疲惫在昨夜受寒之后一下子爆发了出来。

她当时就该一箭射死米斯缇,如果不巧少女只是患有怪病的可怜人类,她就把尸体埋起来假装其化灰消失。

芙罗拉已经足足与米斯缇同行了十八天,说来好笑,再蠢笨的吸血鬼都不可能雇佣赏金猎人做自己的护卫,但如果是不谙世事过了头的米斯缇……芙罗拉有理由怀疑她甚至不知道“吸血鬼”和“赏金猎人”到底是什么。

人类很少会被感染,但偶尔也会出现吸血鬼这样的不幸之人,这种可悲存在难以被常人的标准衡量。

芙罗拉做赏金猎人的时间不长,也不太接触感染生物,但是听专职的驱魔人说起过:理论上只要能不断摄取血液补充魔力,吸血鬼就能永远活下去,也有些个体在条件合适的情况下选择沉睡以度过食物匮乏的时期。

只是那种情况很少,而且最多持续十几年,而米斯缇与现代的认知差距至少在百年以上。

芙罗拉花了很长时间来试探米斯缇的认知范围,慢慢意识到不要说王朝覆灭九塔建立这种杜伊斯人视为理所当然的历史,米斯缇甚至连颠覆战争都不知道。

也就是说两人之间的年代差少说有718年。

她目前的猜测是米斯缇因为某些原因从很久之前沉睡到了现在,但是七百年不进食还活着这种事怎么可能……如果如她所想,那清醒过来的米斯缇应该处于极度饥饿失去理智的状态才对。

芙罗拉用余光扫了一眼旁边无聊地伸手出去接雨水的少女,米斯缇有常人一般的理智,甚至比一般人聪明。

当然也有可能在两人相遇之前她就大开杀戒过,毕竟感染生物的身体机能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但她没有在米斯缇身上看到这种迹象,芙罗拉观察了很久,确定这就是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娇弱小姐,她很难想象米斯缇杀人饮血的场面。

自从发现米斯缇喝兔血之后她便一直防备着,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少女确实可能失控,因此每次她靠近自己的时候芙罗拉都会下意识地神经紧绷。

可是十一天过去了,愈发小心的米斯缇再没有将自己表露在太阳下,好像也没再感到饥饿。

吸血鬼对血液的渴求是无穷无尽的,大多数的需求量都不小,因此露出马脚而被剿灭的也有很多。

为什么她不饿?芙罗拉不自觉地开始咬指甲。

芙罗拉等了数日不见米斯缇再出破绽,对自己当日所见已然有些怀疑。若是能让米斯缇直接暴露在太阳下一次或许能有所突破,但她们已经足足四日不见天光了……

冰凉的雨水顺着指缝滑落,感觉很舒服。米斯缇两只脚都伸出了帐篷,细白的脚趾踩在湿润松软的泥土上。

芙罗拉说:“您这样会着凉的。”

芙罗拉好像有心事。米斯缇听出了她话音中无由来的恼火,每当猎人感到焦躁或思索什么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咬指甲,因为没法展示笑容,那刻薄的五官就显得很阴沉。

少女赶紧将脚收了回来,擦干净身上的水渍后才缩回芙罗拉身边。

“您无事可做吗?要不要靠在我身上睡一会儿?”芙罗拉收起地图。

听见“睡觉”这个词,米斯缇便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这段时间她确实有些嗜睡,但是在狭小的帐篷里她必须得挤在芙罗拉身旁才能睡得干燥安稳。

今晨被雷声惊醒时她发觉自己正抓住芙罗拉的衣角不肯松开,没了家中教习修女的敦促,她的睡相也开始逐渐放松了。

她怕自己睡熟了又失礼。

虽然面上已经难掩疲累,但芙罗拉却没有午睡的打算,脑中思虑过多反而让她合不上眼。她将行囊往身后一拉,抽出一本书靠在上面读了起来。

米斯缇矜持了一会儿,还是慢吞吞地凑到了她身边:“你认识字?”

“当然。”芙罗拉顺势问,“您呢?”

“……我会基本的读写。”米斯缇小声地说。

这当然是自谦。十几天的相处下来,雇主虽然谨言慎行越发沉默,但那只言片语却在替她自陈。

除了一些古旧文法外,米斯缇的用语和口音相当标准,和现代人只有极细微的差距,这在标准杜伊斯语进一步规范传播之前独属于受教育的贵族。

米斯缇敏锐而且记忆力超群,熟知格里芬王朝覆灭前的历史、地理、诗歌、贵族纹章和家族谱系,差不多就是贵族小姐们被允许学习的那些东西,但她的知识储备远超过政治、文艺素养训练所需。

个人的主观能动暂且不论,这至少说明她的家中有着相当的书籍储备,亦或者她的家族与一定等级和学识的教士联系紧密,才能对家族成员进行超时代标准的教育。

富裕殷实、手握权柄的领主家的小姐,几乎是最不可能被感染的人群。

假设米斯缇真的是一只一觉睡了七百余年,醒来发现错过了近千年中所有趣事的吸血鬼,她生活的年代大概可笑地卡在颠覆战争的前夜——龙骑士年少时还在以“米斯缇·罗丝”这个假名活动的时期。

芙罗拉扫了她一眼,米斯缇局促地收着腿,脸上是欲言又止的表情。

“我年幼时家族还很兴盛,但自从外祖母去世,生意就越来越难做。你也看到了,就算比旁人多认识两个字,我现在也只能靠力气和本事挣钱。”猎人合上书,平静地说。

少女横亘在喉的疑问无言地咽了下去,突然尴尬起来。她双手绞在一起,目光不知道该放在何处。

品味了一会儿米斯缇可爱的不安,芙罗拉忍不住发出一声笑。米斯缇这才回过神来,又是猎人信口胡说戏耍她。

米斯缇沉默地转过身去,气恼地背对着芙罗拉躺下来。

让她去揣测芙罗拉话中的真假未免太不公平,她过去十七年的人生是作为笼中之鸟度过,所有的知识都是从书中汲取而来,现在更多了七百年的空缺。

她感觉自己好像被迫暴露在芙罗拉面前,对方的探究与揣测她无计可施,想要反过来从看清猎人的真实模样,却好似撞到一块光滑的镜面一般无措。

另一方面,她心里仿佛有什么在抓挠,迫切地想知道自己迷失的七百年中历史究竟如何经纬,现今才将芙罗拉这样的人推到她面前。

芙罗拉的哈欠声懒洋洋的,语气也懒散轻柔:“……您上过学吗?不是家庭教师,我指的是在‘学校’里学习。”

“……”默不作声的米斯缇突然心神一凛。

身后传来书页翻过的沙沙声,猎人知趣地没有追问。

直到她翻过了第三页,身边蜷成一小团装睡的少女才像虫子似的艰难地翻了个身,绸缎般的灰发从她的颈子上淌下,纤细的脖颈紧张地起伏了一下:“这本书是讲什么的?”

“只是通俗小说,消遣而已。”

“通俗小说”对米斯缇来说也是一个全新的概念。所谓通俗的范围有多大?她对这种体裁也知之甚少,过去接触的大多是诗歌、整理编辑的史诗神话和一些历史记载。

书页的装帧并不很精致,纸页的质感有些陌生,而且……那并不是手抄本。米斯缇想再凑近一点,脸差一点就靠在芙罗拉的肩上。

米斯缇在呼吸。自从有了猜测之后,芙罗拉就忍不住关心她的体征,传统对吸血鬼的印象就是具备智能的活动的尸体,但吸血鬼很难捕捉,真实情况如何谁也不知道。而米斯缇……只是呼吸频率比常人要慢上一些而已。

“这本书的故事背景在白塔落成两百年左右,讲的是一个落魄贵族家的女儿偶然间捡到窃贼从北地偷来的龙蛋,与她的龙伙伴一起被牵扯进诸位贤者的纠纷后,逐渐成长为一位真正的骑士的故事。”

雨啪嗒啪嗒地拍在帐篷上,篷布被刮起的大风吹得呼呼响。米斯缇起身将吹进细雨的入口系上,帐篷内一下子昏暗了许多。

“听起来很有意思。”米斯缇再躺下时鼻尖碰到猎人肩上的金发,眼睛亮晶晶,“这个故事……有原型吗?”

芙罗拉将书扣在胸前,闭上了眼睛:“嗯……这本书主角的大多数经历都来自于龙骑士米斯缇的冒险。”

“那为什么不干脆让她做主角?”听到与自己同名的人出现,米斯缇并没有很惊讶,熟悉的歌谣中的角色再次登场反而让她有点安心。

“龙骑士不光在研究文字的老头老太们那里风评不好,因为一些政治方面的原因也不太受北地以外的百姓的爱戴。”芙罗拉抬了下眼皮,“我还以为你们红塔人恨死她了。”

少女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她皱着眉,脸上是明白的警觉表情,露骨地打量着芙罗拉,像是在判断她是否又在说谎。

“没骗你,虽然事迹都是她的,但是如果以米斯缇这个名字讲述没人会愿意买账的。”猎人的声音逐渐迟缓,“大概不止是红塔,全世界人都讨厌她。”

“骗子!”米斯缇·罗丝的声音一下子尖锐起来,稍时气势又滑稽地弱了下去。

同样名为米斯缇的少女是北方一位极有权势的公爵家的小姐,她自小习武,年少时以“米斯缇·罗丝”这个假名在王国四处周游,凭借高超的武艺与家族的声望惩恶扬善。

还不到二十岁的她降服在明硫半岛作恶的白龙、平复北方山民叛乱,成为了历史上第一个受封的女骑士,由王太子亲自册封,总主教为其涂抹圣油。

按理来说这样的人物无论放在哪个年代都该是被赞颂的传奇才对。

事实上,米斯缇·亚祖尔也的确名留青史,成为了家喻户晓的传奇人物,其人出名到芙罗拉第一次听到雇主自称为“米斯缇·罗丝”时就知道这是一个假名。

“你挺喜欢她的对吧。”芙罗拉困乏地眯着眼,笑得发出气音。

崇拜传说骑士的少女表情紧绷:“她做了什么?”

“杀了太多人,没杀干净人,做了太多事,没做好太多事,无外乎是这些原因。”芙罗拉支着身子侧过脑袋,书从她身上滑到米斯缇眼前,“您如果脑子还清醒,就请抛弃那个人人生厌的假名,坦诚地告诉我父母赐予的名姓。”

米斯缇自暴自弃地将脑袋砸在毯子上,然后闭上眼睛不去看笑吟吟的芙罗拉:“……至少这是一个自由人的名字。”

“我……”我有事想跟你说。

说什么?我一错眼发觉过了几百年,自己还变成了一个怪物?

米斯缇抬头,发觉芙罗拉已经歪着脑袋靠在背包上睡着了。

她忍不住凑近了一点,那张端正的脸因疲累而松懈,她逐渐敏锐的五感捕捉到芙罗拉与平时略有区别的轻浅呼吸,女人的睫毛轻轻颤抖着,好像午间小憩并不太安稳。

她小心地拿起滑落的书,昏暗的环境没有干扰她的阅读,米斯缇细细品味着每一个整齐的文字。

纸张的触感很平滑……她忍不住摩挲纸页。

书本内容比猎人说的还要费解一些,不光有主人公取材于龙骑士史诗的冒险故事,还有基于历史政治的讽刺和文艺修饰——米斯缇对这部分知识全无了解,暂时不去考虑真实性。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大概是文化差异的内容,米斯缇翻到前一页,狐疑地眯起眼睛。

主人公与她忧伤的巫师朋友美好的友情在一定程度上左右了故事的走向。遭到家乡白垩之塔放逐的巫师为了重新得到白塔的承认愿意付出一切,而主人公与格里芬公主的日益亲近令其心生嫉妒,此时白塔要人以特赦为交换要求她偷走那只龙——

少女翻了个身,脑袋转到靠近猎人肩颈的地方,她突然感到颈边掠过一股凉风。

米斯缇还没缓过神来脖子上冰凉的金属是什么,芙罗拉便已经收回了短刀:“您看得挺快,我睡了多长时间了?”

“一个半小时左右?”米斯缇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寒颤,“你……差点砍掉我的脑袋,就一句话也不说吗?”

“抱歉,我只是……一个人在野外惯了。”惊醒之时她下意识抽出的还是惯用的双刀,而非腰后的银质匕首,如果米斯缇真有恶意她此刻已经被割开了喉咙。

前段时间那只狂躁的吸血鬼指甲深深刺入她左臂,差点将她的手臂撕下来时芙罗拉也不曾这样心悸,疯狂的猎物有迹可循,而米斯缇……不可预测且令人疲惫。

芙罗拉又戴上笑脸:“您看到哪了?我希望这本书里一些虚构的内容没让您太心烦。”

她拉开帘子,东部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这会儿功夫已经放晴了。

“情节很有趣。”大小姐满意地合起看了一半的书,“德洛丽丝对艾琳复杂的情绪很感人,我希望她们的友情能长久。”

她常年生活在城堡里,除了侍女伊莎贝拉外,就只有几个书信往来的贵族小姐称得上朋友。

“……当然。您还是不要再看这些东西了。”芙罗拉温柔地将书从她手中抽回,“收拾一下准备上路吧。”

“你的表情为什么那么奇怪?”

“没什么。”

“她们闹崩了对不对?”

“快收拾东西吧罗丝小姐!我们得在下一场风暴到来之前找到一个可以歇脚的地方。”

“……你为什么不肯说?把书给我!”

米斯缇朝她扑了过去,猎人灵巧地闪开,却没能躲过被米斯缇碰倒的帐篷,两人一起被篷布压在了下面。

少女略微挣扎了一下便平静下来,她的半张脸因为刚才冲得太用力而埋进泥土里,雨水浸润过的新鲜泥土气味直往她鼻子里钻。

芙罗拉想拉她起来,而脸上发上沾着泥巴的米斯缇却无所谓地摊开手脚,躺在地上笑出了声。

这是离家以来,米斯缇的脸上第一次露出愉悦的表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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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5.雨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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