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弟弟十六岁登基,大权旁落。
那一年,她就和他开始下一盘棋。
艳阳当头,这盘棋又备上了。
“皇姐,你说这世上有多少人想要沉冤昭雪,可是又有谁能在皇祖母的朝纲下明冤?”皇袍锦衣拿一子而落,吃掉了棋盘最底下的一枚黑子。
珠钗在艳阳之下闪动光辉,一子于指间未落,明目观之,“陛下还在挂念两年前的事。”
“朕永远不会忘记。”
两年前的事,苍婧亦亲眼见证。
那一年,是她的弟弟,大平第二十六代国主苍祝登基为帝。
太皇太后章丽楚念帝王年轻,忧心国政,以护大平基业为由,当朝议政。登位当日,大婚当时,天子迎娶外戚之女,章丽楚的外孙女冯千娇为后。亦奉章丽楚之意,立其外孙冯莽为太尉。并广封章氏子孙,加官进爵,封地为侯。
从那一天开始,血就一直在流。朝堂之上,触犯外戚之利的人都被杀了。整个朝堂九卿重臣,没有谁敢违抗太皇太后。
可帝王偏要违抗,苍祝私设内朝,先立上大夫赵焕、上大夫王藏。并立舅父李合为中郎将,掌宿卫护从,考核郎官谒者从官。
此计尚成。二位上大夫却突然上谏书,责太皇太后章氏窃苍氏基业,独揽皇权,不肯放政。视国主为傀儡,实乃不臣之心。
章丽楚先得此谏书,勃然大怒,在朝堂之上下杀令,“意欲乱纲,蛊惑君王,尔等逆臣处以极刑!”
那一日,内朝官制彻底崩塌,血腥一片。
从此,这盘棋越下越久,棋盘上的黑子越摆越多。
“今朝,也该轮到我们了。”苍婧手中之子替掉一黑子。
苍祝一拳捶案,“朕这一棋势必要拿下,否则会死更多的人。”
棋盘已摆局,苍婧凤目微转,望向堂下,“你听到了?”
堂下有女一身衣污迹斑驳,娇弱身躯恰似那风中之絮。她惶然无措,看棋子棋落皆是白子,望棋盘一半一半,摆的全是黑子。她不知他们在下什么棋。
“罪女孙冉死里逃生,呈请陛下做主。我那嫂嫂授皇后之意,毒害我孙府满门。”堂下之女仍然诉冤,她声声哭怨好过断肠。
她诉冤于大平的天子。
但天子只捻着棋,看着棋盘,“皇祖母前些日子谈治国之道,论圣人大治。”
苍婧顺着天子的目光落下一子,吃掉一枚黑子,淡有忧色,“先祖施政无为,乃无苛税于民。圣人顺万物自然,则无为大治。如今皇祖母坐拥朝政,百姓却于水火,何来圣人?”
静谧的府邸透着阳光,跪在堂下的女子来诉冤屈,却听尽治国之道。
孙冉不知他们何意,依然道,“家兄有错,错在怯懦。是我嫂嫂贪财,一年前受贿皇后,逼迫家兄假传天意,示萧佳人不祥。家兄实在心中有愧,先日失言触怒皇后,皇后生怕当年之事败露,便授意嫂嫂毒杀全府。”
棋盘依旧继续,阳光依然璀璨。
“今年有地大灾大饥,百姓不得赈粮。听闻已至人相食。再这样下去,大平要毁在他们手里了。”落子见棋,便见当今势,朝堂后宫皆在外戚手,帝王满心愤忧。
“国粮握于那帮外戚庸官之手,他们不顾百姓。陛下一定要给他们重击,此局绝不能输。”金钗的光辉照在苍婧的脸庞,点缀在她一双凤眼之中。
一子又一子,一个公主,一个天子各执半盘白子,合对而下。黑子若被白子吞食,如一片战场敌军被击退。
“陛下,嫂嫂叫人于府内井中下毒,还特意带罪女与侄儿离去。路上她欲绝我性命,是我侄儿拼死相救,我们方逃回旬安。今罪女冒死面圣,望陛下明查。”孙冉对着天子叩首
那天子皱着眉目,俊冷的面容下有着怒焰,“查?怎么查?三公之中丞相、太尉唯太皇太后之人,纠察百官的御史大夫未立,九卿大臣皆听她之命。朕该用谁查?”
随天子之言,苍婧三子又落。一子落丞相,一子落太尉,又一子落御史大夫。唯她知,此棋半边朝堂,半边后宫。谁在哪处,谁牵动一线,皆在棋上。
她落子,是落帝王之子,子在指间,帝王之心在她眼中。一个是要把持朝纲的太皇太后,一个是不愿为傀儡的帝王。一个要奉行无为之治,一个要立君王之威。
帝王和太皇太后之间的较量,已经到了水深火热。
随着棋落声,堂下已经寂冷无比,孙冉终于意识到所诉冤屈似乎皆成了空谈。他们在棋盘间论国事,在国事之间,纵然理了这桩冤屈,可是天子却在问一个诉冤女用谁去查。
她只是来诉冤的,她怎会知道?
焦灼无助之际,那公主悬了一子,凤眼盈盈轻转,直望于她,“陛下要查就得做个引子,才能天翻地覆。”
孙冉未料,会是这个公主看向她。
这个公主在世人口中是不该回来的公主。她封地煦阳,外嫁于陵城,却回都城。
世间皆道,煦阳公主广揽歌姬,府内面首数千,日日歌舞升平,庸情享乐。天子常至公主府内同乐。所闻皆说公主蛊惑谄媚,使君王昏乐。
殊不知今日所见,是国主和公主在暗议朝政事,还是当着她的面说。
“只有让皇祖母觉得天翻地覆,才可立国之秩序,复君王之威,”苍祝亦抬了一子,“皇姐,朕这一子不能要了。”
他们好似闲聊棋局,孙冉却不敢再言。国事在耳,寻常女不敢尽听。
苍婧执着手中冰冷的棋子,缓缓放下,“弃子亦为棋子。”
苍祝终于一望那诉冤女,目光犹如寒冰冽刃,“苦衷朕已道明。”
孙冉惶恐不已,帝王似乎在对她说,她不解地直望着帝王。
帝王道,“听了就到头了。”
苍婧将手中之棋落入棋碗,“姑娘,你走错了一步,我们还没有办法替你明查。”
棋子落入碗中,一瞬间家兵四处而来。刀影寒光围困住了孙冉,孙冉的眼中满是惊恐,“你们要干什么?”
苍婧淡珀的瞳仁泛着忧光,“姑娘要沉冤昭雪,先把命给我们用。”
孙冉浑身一僵,终于恍然,“你们明明知道我们的冤屈。”
“知道。但我们还做不到为你们翻案。”苍婧静静看着。
孙冉却已来不及说什么,她本以为拼死逃出能有一线生机,她本以为诉了冤屈,大平的国主会为她做主。
可是她的冤屈,大平的天子与公主岂会不知?都城旬安有案发,司监孙伟被举受贿,尚未问审全府暴毙。
他们还知道更多,因为审案之人就是天子钦定的吏府吏长,他已报上案情:孙府之内尸首生疮腐烂,恶臭十里难绝。让宫中侍医去断,侍医皆道孙府乃疫病。孙伟族亲仅存当日离府探亲的三人,妻子孙氏,姊妹孙冉,以及孙伟之子孙敖。
所以孙冉说的冤屈他们不必多听。
一瞬刀落,鲜红的血映在苍婧眼中,如一淌流水而去。此情此景,有过多少回了。
苍祝漠然一叹,“状告皇后,就是状告太皇太后,状告这大平的半壁江山。她本也活不了了,不若死得有意义些。”
苍婧拿起一盏热茶,“陛下所言甚是,皇祖母杀伐果断,任何触及到章家利益的人都会死。”
苍婧就像麻木的尸体,重复着这样的话。话到不了心底,不过是在告诉自己这个结果很正常。
皇城朝堂就是这样,死的从来不是孙冉一个。这棋盘,一半一半皆为黑子,黑子在他们合谋之下被吃,那递出去的白子又怎么会活?
这个棋盘势若当今之势。外朝为章家把持,后宫亦为章家势力。
孙冉在状告皇后,皇后是谁?乃是章丽楚的外孙女。其母长公主苍慧协她左右,又有太皇太后坐镇在后。整个后宫尽控外戚手中,凡是威胁皇后地位之人,皆身首异处。
这一棋何其难也,可又是何等时机。
“陛下已经布棋,只需静待就是。孙冉的尸体今天晚上就会在驿馆,驿馆里有皇祖母最疼爱的呈扬侯。”
“把他拉下水,看皇祖母如何二选一吧。”
棋局的生机就在此处。皇后是章家立在后宫最重要的棋子,而呈扬又是章家最重要的商贸之地。权利还是财富,帝王要逼太皇太后二选一。他需要一场胜利打破太久的落败。
炙热的生命成了一身尸首而去,今日的棋到了尽头。为了夺下此局,一个寻常人的命亦成了棋。她的死是他们此局的关键。
苍婧回首一看残留的血迹,眉睫松懈,似有些许怜悯。可在这里,世事冷漠无情。她亦要如此。
在这里,露出怜悯就是暴露软弱。她与帝王同弈,就要和帝王一样,还要比帝王更为强硬。
苍婧看着血有点恶心,可已分不清是对是错。她便不再看那滩血迹。饮着热茶又觉血腥,她皱眉强行咽下。
不过一口,眼前的茶水就像沾了血一样,她无法再看着,就此推到一旁。
一觞甘醴在苍祝掌下抬起,饮罢,苍祝面容添愤,“皇姐,什么时候我们能痛痛快快地赢上一场。”
“现在陛下手里只有吏府,我们尚不能急功近利。单是吏府都是你好不容易保下的。”她提醒着他安下心来。
“朕只恨事事都在她手中。”他却安不下心,他还是想到了登基那一天,那一天发生的事太多,事事都挥之不去。
吏府前身为先帝秘臣要办,纠察皇亲要臣。章丽楚在他登基的那一天,就要罢了他们。
为保有可用之人,苍祝才改立吏府查办犯科之事,并立吏府于旬安太守之上,承接太守难查之事。吏府所查要事,最后将由九卿之一的廷尉监管。
将吏府于朝堂之下,且是查案之处,章丽楚方允之。
这样屈服让苍祝没有任何帝王的威严。
“等呈扬侯事发,我们再行一步。”苍婧安慰道。
苍祝面容恢复了冷漠,“愿能峰回路转。”
“我们会看到的。”
堂间血微干,有一风正身长的护卫踏入。
其眸肃厉,鬓若刀裁,他见苍祝而跪道,“方捉获一窥探府邸的贼人,背上烙有长益家三字,乃长益候府内卫,”护卫又报,“孙氏今日招供,一切皆是公主指使。”
护卫抬头望了眼苍婧,他口中的长益侯正是长公主苍慧之夫。但孙氏却指认一切为苍婧指使。
苍婧默声片刻,忽而长笑不已,“公孙旻,你说可是好笑?你看管孙氏多日,那些眼睛迟迟不曾动手,便足以表明孙氏不会说出对皇后不利之言。偏偏在今日送上门来,还真是时候。”
那护卫不苟言笑。
苍祝听罢却哄堂而笑,“不过是要加害皇姐罢了。”
“姑母总是这样张扬,永远不知要抹掉内卫背后的字。”
苍婧拿起白子,对着棋盘上仅存的棋,她对准了最上头的那一子。
苍祝一眼望之,收了笑容,抬手阻止,“皇姐,这一棋朕没教你这么下。”
苍婧收回了手,将子落到了棋盘之外。
一个醒目的白子不在棋盘,苍祝盯紧了它,“皇姐这一棋是何意?”
“无他,观棋罢了。”苍婧随意一笑,心下波澜却已起。
暗流涌动的棋盘下,诸多事在苍祝眼底浮现,他也起了一子,直接落在棋盘的中央,那是将整个棋盘占为己有,“皇姐只需看到,我们同为死士。”
同为死士,是他们一起下棋那天起就说好的誓言,但今朝同弈已成对弈。
她要落的那一处是外戚的最高处,而他不想她落在那里。
外戚是什么?野心勃勃,扰乱朝纲。那些外戚之祸就是当朝的皇后、太后、太皇太后。她们把持朝政,踩在帝王的头上。很不巧,大平从先祖开始就在经历这种女人。
先祖之后曾氏为太后,再为太皇太后,把持朝政。先祖之子文居帝夺回朝纲,立章氏后。章氏再为太后,再为太皇太后,依然把持朝政。
大平的外戚之乱如宿命轮回,从女人开始,从皇后开始。世道都说,她们是祸。
但远远不是那么简单,那些荐女于帝王之人,在世道之中也是与异姓之人同谋同利。
比如苍婧。她广揽歌姬,就是献给了苍祝。所以世道也说,她是祸。
“陛下放心,在棋盘里的棋,会如陛下所愿。”苍婧按着她的白子来回游动,它跳脱于棋盘之外,自然不受棋盘的束缚。
“皇姐,你觉得人心之欲是否一样?”苍祝想要看破一副皮囊之下的心。
他的皇姐仍然摆着棋盘外的那枚白子,“怎会一样?所求不同,自然心不同。”
她的冷静让他觉得如惊涛骇浪流过。
她的目光望向了明光艳丽的窗外,万千温煦在窗案上宛若盛世奢靡。苍婧失神地盯着庭院中飞舞的彩色虫子,双目一瞬炯灼。
蝴蝶的自由,真让人嫉妒。
添加备注:三公九卿制。本文大部分为西汉背景,官制引用
修改下第一章的叙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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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府邸血乱,对弈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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