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锦斓像只狗。王景升在刚认识他时,便产生了这样的评价。倒也不是因为他可爱,主要是因为他不像个人。
没有说狗不好的意思,王景升很喜欢狗,他自己也养狗,但架不住徐锦斓是条披着人皮的疯狗。他身上不具备任何犬科动物的优点,缺点倒是一个没落下:咬人、拆家、听不懂人话。
头回见到他时,王景升只有十五岁。徐锦斓比他小一点,身形还没开始抽条,顶着一头柔顺的浅金短发,除了眼神有点瘆人以外,勉强还算可爱。大人们在隔壁房间谈正事,他顺理成章地被打发来跟王景升一块待着。后者原本以为,徐锦斓至少会找点话题跟自己聊,结果他什么都没做,始终沉默地盯着房间里的书柜看。
这小子看着唯唯诺诺的,王景升还真以为他是什么腼腆善良的好小孩。小一岁也是小,他决定当个好哥哥,主动打破这份沉默:“你看什么呢?”
徐锦斓无动于衷,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他,还是盯着那面墙看。王景升皱了皱眉,还以为是自己的表达方式不够恰当,于是又补了一句:“你叫徐锦斓,对吧?我是王景升,以后你叫我景升哥就行。”
徐锦斓还是没有反应。王景升这回真有点急了,他自以为语气已经足够亲和,但这小孩怎么这么不尊重人?他三两步走到对方面前,用身体挡住徐锦斓看向那堵墙的视线:“你是聋子吗?我跟你说话呢,你为什么不回?”
徐锦斓抬头看他,眼神里没有他以为的轻蔑或者傲慢,而是一种近乎纯真的茫然。他看着王景升的嘴唇,皱着眉思考了一会,随后点点头,用手指了指耳朵,朝他双手交错比了个叉。
他真的是聋子。王景升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的行为十分可恶,于是手忙脚乱地比划着道歉。他不懂手语,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瞎比划些什么,但徐锦斓似乎在很认真地盯着他的手看,试图理解他的意思。他对此感到一阵尴尬,朝徐锦斓示意后便迅速逃出房间,靠着门口的墙壁,心情复杂地闭上眼。
他先是仔细回想了一遍自己能叫上名的所有人,并确信自己之前确实跟徐锦斓没有交集。既然如此,他今天会到访,只能因为徐锦斓他哥和自己的家人有关系。至于具体是什么关系——王景升从门缝里悄悄瞟了眼里面相谈甚欢的二人——大概是朋友吧。
他走近了些,默默观察着那位正和自己母亲谈笑风生的男子,徐锦融。他看着二十五六,和徐锦斓长得倒真是挺像,连嘴角的小痣都在差不多的位置。比起他那个木讷呆板的弟弟,徐锦融要亲和得多,脸上总挂着一副温润的笑脸。也许是因为那对微微下垂的眉尾,配上略显苍白的脸色,他看起来有些憔悴。
他又将眼神投向他的母亲,左凝玉。那个阴晴不定、甚至性子有些诡异的女人,此刻居然安安分分地坐在徐锦融身边,认真但欣喜地与他商谈着什么事。二人的声音似乎被刻意压低,王景升听不太清楚,只依稀分辨出几个关键词:结婚......家庭......儿子......弟弟......
不对劲,十分里有十二分不对劲。王景升忽然警觉起来,盯着徐锦融的眼神带了点打量。一个奇异但合理的猜想在他脑中逐渐成型,但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那是真的。
他沉浸在思绪中难以自拔,一时间忽略了自己房间内传来的异动。如果他现在就进门去,或许能阻止一场灾难的发生。但他没有,而是将所有脑容量都用来梳理母亲和那个男人的关系。
当他终于放弃挣扎,带着满心困惑和不安回到房间时,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冲向头顶——
房间内一片狼藉。
徐锦斓正背对着他,蹲在他刚才一直盯着的书柜前,而其中原本满满当当、排列整齐的书籍试卷,此刻全部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有的皱了、有的碎了、还有的甚至带着牙印。纸片碎落一地,正如王景升此刻天崩地裂的心情。
“徐锦斓!” 他怒喝一声冲上前去,猛地抓住对方作乱的双手,试图将他拖离犯罪现场。徐锦斓的身体紧绷了一瞬,随后使劲挣扎起来。他单薄的身体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不仅和王景升平分秋色,甚至还隐隐有要压过他的势头。
在缠斗间,王景升忽然意识到,二人的家长还在隔壁。若是让他们听见了动静,指不定后面还有什么麻烦。因此,他转变战术,试图让焦躁的徐锦斓冷静下来。
虽然心里是这么想的,但王景升自己也烦躁的不行。他听见身前传来如同野狗护食一般的诡异动静,心中除了脏话以外再无其他。他甚至嫌弃用手碰这个疯子,只用右手臂弯死死箍住对方的嘴——
一阵尖锐的剧痛传来。徐锦斓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臂上,尖齿深深嵌进皮肉里。王景升感到一阵耳鸣,撕扯的痛楚逐渐变成麻木,他彻底脱力,松开了对徐锦斓的钳制。
真是疯狗。他感到一阵头晕眼花,也不太清楚自己有没有叫出声,只看见左凝玉带着徐锦融冲进房间,二人都没有关注一边的徐锦斓,而是直直朝他走过来。
徐锦融没有多话,只是让他在床尾坐下,从包里掏出随身携带的清创药物和绷带,手法娴熟地为王景升止血、上药、包扎,似乎已经将这个行为重复过无数遍。
包扎完成后,徐锦融朝他面露歉意地笑笑,眼中的疲惫更甚:“抱歉,景升,我弟弟发疯伤到你了,要怪就怪我我管教不周,实在不好意思。你的损失我照价赔偿,后续的医疗及精神损失费也由我承担,这样解决可以吗?”
这句话就这样脱口而出,他的态度带着一种麻木的诚恳,仿佛同样的道歉也被他说过无数次。王景升点点头,徐锦融于是松了口气,但眉宇间的忧愁依旧挥散不去。他垂眼,看着王景升右臂的绷带,再次出言致了几次歉,将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直到他反复表示自己真的没什么大事之后,才转身朝徐锦斓走去。
他也才二十多岁。看着徐锦融的背影,王景升想,不趁早把那个疯子送进精神病院,难道还等着他拖累自己一辈子?
他才懒得了解这两兄弟背后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悲惨故事,只知道自己在中考前夕伤了右手,复习资料还全被徐锦斓毁了。的确,徐锦融有监管不当的过失,但徐锦斓作为当事人,必须得给他和他的模考卷跪下谢罪。
如此愤愤地想着,他连左凝玉走到他身边时都毫无察觉,直到她幽幽地呼唤他的名字:“景升,跟我出来一下。”
“啊!” 王景升被她吓了一大跳,整个人像只受惊的猫一样弹起又落下。
左凝玉呵呵笑着,将宕机的他牵到门外。等他好不容易平复过来时,她的话又给了他一记更加震撼的重锤。
“跟你说个事,妈妈和你徐叔叔准备结婚了。”
听到这句话,王景升立刻有一种头上掉了鸟屎的感觉:虽然没有味道,别人大概也看不出来,但那种恶心的感受却始终在自己心中挥之不去。他有些反胃,并确信这种感受是徐锦斓带来的。
谁?和谁结婚?
对于这个消息,他其实也没有多震惊,主要是被气得有点无语。他将自己缠满绷带的右手举起来晃了晃:“你先看看我手上的伤,再来跟我说这句话呢?”
“锦斓第一次来咱们家,有点怕生,等他习惯一下就好了。” 左凝玉的语气没什么波澜,这让王景升觉得更荒谬了,一度怀疑自己的老妈单身太久,已经精神错乱到出了幻觉。
“怕生至于把我的胳膊咬坏?” 王景升气得想笑:“那小子一见面就弄伤了我的手,之后是不是还得把我咬死才算啊?”
“你先别着急......” 左凝玉柔声安抚。
“我不着急?” 王景升的音量立刻拔高,“我作业还没写完,下周一还要考试,就用现在这个样子考?再说了,他把我作业也一起撕了,我到时候该怎么跟老师解释?难道说我作业被狗撕了?”
左凝玉一时陷入沉默,王景升于是乘胜追击:“妈,我知道徐锦融是个好人,我也理解你喜欢他,但你也得看他弟弟是不是人啊!他用十分钟不到就把我的书柜爆破了,以后要是住进来那还了得,整个家都拿给他撒野算了!”
说完这句话,他下意识瞟了一眼身边虚掩着的门缝,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讲的话,很有可能,全部都被门内的徐家兄弟听见了。也许是心理作用,他感到一道瘆人的视线投在自己身上。
不对。他又想到,徐锦斓那小子不是听不见么?那倒不用太担心——
正这么想着,房门被推开了。徐锦斓的脑袋从门缝中探出来,用一种在当前场景下显得十分诡异的好奇眼神看着他:“你说谁不是人?”
“你怎么听见的?” 王景升做贼心虚地提高声量。
“我有助听器。” 徐锦斓的发音有些含糊,王景升这才注意到他耳朵上挂着的、闪着红光的仪器。
“那我刚才跟你说话,你一句也不回?还莫名其妙撕我书?” 王景升真是要气笑了,合着这人是故意的啊,那他的作业和模考卷岂不是死得更冤了?
他努力抑制住扇对方两巴掌的冲动,先是深呼吸几下,俯下身让视线与徐锦斓平齐,然后用他此刻能做出的最柔和的语气问他:“能告诉景升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徐锦斓做出一副努力思考的样子,似乎正在从自己库存不多的词汇量中选取一个最合适、且不冒犯的回答:
“就是想撕。”
他失败了。
王景升也失败了。他还是没忍住,往徐锦斓的脸上扇了那两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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