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问号怒气冲冲。
看起来来者不善。
大概率是个脾气不怎么好的家伙。
换了个和颜悦色的长辈,方小满还会大着胆子用语音输入解释一番,见对面这不好相与的架势,方小满果断选择把手机重新关机,假装无事发生。
嗯,反正妈妈平时不用这个手机……应该不会误事……
这一下,闹得有人晚上要睡不着了。
池野装矜持了半天。
他刚洗完澡,心里烦,不想用吹风机发出“轰轰”的声音,拿了干毛巾胡乱地擦了擦发上的水珠。还好这一头头发长得坚韧牢固,随便他折腾,不带掉一根,乌黑浓密到看不见发缝。
便是在这个时候,一头栽倒在楚家的房间里漫无目的刷手机,看到的那个没有音讯的手机号终于回了他的消息。
虽然是个单调的、看不出任何情绪的“。”。
一个句号而已。
衬得他曾经通过短信发送的愤怒、不解、追问、执着在上面滑稽地挂着,像独自上蹿下跳的小丑,演绎着脑海里无人在意的剧本。
凭什么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回忆过日子?
方盈实在是过于狠心。
池野急火攻心之下秒回了一个问号。
夜色浓稠黏糊,黑暗一望无际,隐秘地滋养着某种怪物,把池野心里残存的光热逐渐啃噬消弭得一干二净。树影浓重,簌簌随风作响,世上仿佛没有形单影只的叶子,唯有池野一人会一直孤单。
沉寂了一晚上,池野再也没有收到来自那个号码的消息。
孤夜难捱,池野顶着一头湿发,冒冒失失撞进了楚归镝的房间。
“哎——大晚上能不能别吓人?我前两天还跟我妈说房间的门锁得修,要防一下家贼。”
楚归镝每晚睡前必和女朋友华风夏汇报一下当天行程,刚挂了女朋友的视频没回神,被池野的闯入吓了一大跳。
池野先没吭声,驾轻就熟地占据了楚归镝床的一半,酝酿了一会儿,低低地道:
“方盈给我发消息了。”
楚归镝习惯了池野在这方面时不时疑神疑鬼乃至出现痴人说梦的状况,关了床头台灯,不跟傻子计较。
“这次是真的,你信我。”
池野把手机伸到了楚归镝脸上。
楚归镝看了眼,常年冰块脸的拽哥似乎看到了这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扑哧”笑出了声。
“就这个小圆圈也能算是给你发消息了?可能是人家误触的,也可能手机号已经注销了换人。”
“不是,我有预感,应该就是她。你说,白天我才和她碰头,她回去之后肯定越想越放不下我,所以晚上就主动跟我联系了,然后呢又拉不下脸,给我发了一个简单的句号暗示我。”
“……你自己信了没?”
“……没有。”池野懊恼叹气,一头撞在枕头上,“所以我对她还不够好吗?这到底是为什么?”
“不是所有问题都有答案的。要么放过她,要么放过你自己。这个手机号不是有回应了么,你打给她,你敢吗?”
现代社会,线上分手成了常态,在一起和分开都不需要见面,一对情侣超过三天没联系自动默认分手,人潮更迭的速度那么快,很多事情糊里糊涂、不明不白,池野却像尾生抱柱的傻瓜,在原地死守了五年。
他不是没有勇气拨通这个号码。
只是怕窗户纸捅得太明白,所有事情便会走到一个不可挽回的结局,他们真的会来到一个终点,他拖着,捱着,期望看到一个奇迹一般的可能性。但也如楚归镝说的那样,他是在不放过自己。
楚归镝见好就收,没有穷追不舍地追着杀,闭眼提醒:
“方盈现在在成都,看样子,是过上她的生活了。等你的假结束,继续以北京为基点比赛、训练,你以前是这样过的,以后也会,你不能日子不过了吧?”
池野挑不出他话中的错,长到这个年岁,道理已经明白得够多。
他在黑暗中深呼吸,重复着无数次压下去痛苦的步骤,预备回归到正常的生活里去。
在睡着前,池野灵机一动把问题抛回给楚归镝,听听他的答案:
“要是有天夏夏不要你了,你会怎么办?”
楚归镝理直气壮道:“那我日子就不过了。”
池野被气得直翻白眼,楚归镝又提醒他:“周六白天我们回省队还人情,指导一下小队员,晚上大家在‘魅’KTV聚一下,我探亲假结束了,周六连夜回北京,不过我家你爱住多久住多久。”
池野沉闷地应,前方的光亮一闪一闪,却不持续和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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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盈不太喜欢应酬,根据她在国内的求学和实习经验,在商业场合,女性艺术家本人往往也会被当成一盘菜,值得被拿出来当做谈资的是外表、性别,要接受一道道剜肉刻骨的凝视。
以前她有人惯着,不把那些条条框框放在眼里,自在地当云端上的仙女,现在巴不得隆重打扮讨得甲方欢心,多喝几杯酒、多说几句客套话那都不是事。
方盈精心从衣柜里挑出来一条平日里很少穿的红裙,猜测这样的装扮比较符合国内土老板的审美,搭了挑浅色的有设计感的水晶项链,配上浓艳的唇色,将浓颜系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致。
方小满眼睛直发光,连声夸妈妈好看。
“好呀,那你要乖乖地跟阿婆在家,不许乱跑,有事给妈妈打电话哦。晚上要是太晚了就和阿婆先睡,我保证不会夜不归宿。”
方盈抱着乖巧惹人爱的小孩狠亲了一口,把该交代的交代清楚。网约车不肯到太偏的地方来,方盈便约了车去镇上的主干道边上,不得不顶着招摇的装扮往大路上走了一截。
在小地方打扮得太时尚会有额外的负担,左右邻居见了,比如有好事者如王小婶之类的人,指指点点道:
“这衣服穿的,一看就知道不是正经人,孩子都有了,妖妖艳艳地不知道去见哪个姘头,好不检点。”
没将矛头对上方小满,方盈权当没听见,不过等度过了这个暑假,方小满的读书问题迫在眉睫,她不得不再为女儿多考虑一下长远发展的地点,这好这次应酬能多跟白经理了解一下不同区域分公司的侧重。
车程漫长,抵达“魅”KTV后,方盈没喘过气来,便掐着点到了预订的包间,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里,和白经理默契一同举杯讲些恭维投资商们的话。
还好白经理同为女性,知道女性在职场中的不易,应酬尺度在方盈可以接受的范围内,白经理还特意对外夸赞了方盈的业务能力:
“方盈老师可不是在国外简单镀个金而已,是有真才实学的!签下方盈老师之前,我本来还犹豫方盈老师的作品放到了国内会不会‘水土不服’,只不符合西方人的审美,哪知道才签下来的第一周,她的《胜利》就被顾客一点不带讲价地花30万拍了下来,给了我们好大的一个合作惊喜!”
方盈缓缓展露排练过的完美笑容,坦然和羞赧的比例正好,带上点刻板印象中人们认为的艺术家的孤高,又不失审时度势的放低姿态,方盈把酒杯放到了低于资方的位置,语调轻柔:
“过奖了,现在回国发展,人生地不熟,还要靠大家照应。现在酒香也怕巷子深,我的成绩不止是我自己一个人的,这点我有自知之明,漂亮话我不太会讲,以后麻烦各位的地方请多包涵了。”
没有长篇累牍,说多了反而显得谄媚,酒桌,自然要靠酒说话,方盈将杯中的酒饮得一滴不剩,倒转酒杯,环视一圈,媚态自生,将合作的气氛往上推了一层。
对处境残存的悲哀愈发尖锐扎心,她不喜欢画纸外的推杯换盏,醉后,很多年前那个傲气淡漠的少女好像远远地看了她一眼,随后不屑地走开。
人怎么可以辜负年少时的自己。
但是方盈真的要赚到足够的钱保证母亲和女儿一生无忧。
有老板浮着油腻的笑,给方盈点歌递话筒,借机想制造不明显的肢体接触,方盈面上是笑着,推说五音不全,没去接,像是一种奇特的补偿,她的酒喝得愈发的多,显出十足的合作诚意。
这满室的人,不知道有没有一个是真心欣赏她的画的。
方盈想到了《胜利》的买家,那是位神秘的老顾客,自打在她的画作正式在俄罗斯的画廊发布开始,就隔三岔五地时常光顾,钱多烧得慌,高价拍了她的不少画,旧约到期,老顾客仿佛是认准了她,跟着买下了《胜利》。扣除了机构的分成和运营费用,那也是一笔让她可以在未来一年时间不必操心柴米油盐的费用。
她虽深入浅出,不直接和买主碰面,如果有机会和这位交流,她还挺想询问对方是看中了她作品里的哪一种特质。还有点替对方心疼钱……
包厢内立体回声的乐声震耳欲聋,方盈的耳膜跟着“突突”鼓动着跳,酒精上头,与晕车的不适夹杂,后知后觉地一齐上涌。
甲方的脸很不清爽,增添了方盈的不适,她按着胸口,试图压下去反胃感,无奈无济于事,面部肌肉酸痛,她撑着副笑模样硬再碰杯了一圈,才拿起手包道了句“失陪”。
刚出包间的门,没顾及脚下,还被长裙绊了一下,幸亏走廊狭窄,喝醉了的方盈没摔出去二里地,扶着墙壁喘了好几口气,方盈才根据指示牌一口气扎进了洗手间。
不成想,真对着隔间的马桶,方盈反而没有了呕吐的**,似是找到了一个无人侵扰的孤岛,提起裙边,安安静静地等着时间的流逝,能发会呆也是好的。
方盈的头发自然地下垂,几乎快碰到了马桶,她洁癖发作,却腾不出手来收拢不听话的发丝。
来得匆忙,隔间的门没关。
横生出了一只手,犹如及时雨,替她往而后别起了头发。
那人指节粗粝,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方盈的侧脸,而方盈醉意浓重,一时没有察觉到不妥,提高了裙摆不让华服触及洗手间的地板,缓慢地起身:
“谢谢了姐妹。”
“谁是你姐妹?”
来者的动作有多暖心,脸色就有多臭。
这次说是省队队友聚会外加欢送楚归镝,人情世故上的弯弯绕绕不少,池野不抽烟不喝酒,有些人眼红,明里暗里拿话刺他,说升入了国家队的人就是不一样。俨然是池野青云直上,忘本的意思,不过受过池野照顾的小队员不少,他同样得了维护之词,只是好心情全被老鼠屎毁了。
他穿了白衬衫,一丝不苟,与满是飞扬痞气的面容非常不搭。只是袖口不羁地挽了上去。
在女厕所这种地方碰到前男友有够惊悚的,方盈没多想,脑子晕晕乎乎的被酒精泡得彻底,她甩起链条包往池野身上砸了一下。
“你是不是变态啊大哥?就算对我紧追不舍,也没必要追到厕所来吧?”
池野吃痛地闷哼了一声,发挥了绅士风度,不想和醉鬼计较。
手包的撞击不痛,但他能感觉到被链条刮蹭过的皮肤刺痛红肿,他没提,适当的疼痛让他笑了。
他知道方盈长得极好看,清楚这样荒诞的场合不适合产生任何旖旎的想法,不能自抑,撞入了方盈醉意深重的眼眸中,美人深醉,眼尾和眼睑晕着摄人心魄的酡红,眸子水光潋滟得像是包含了一个最小最纯净的湖泊。
即便是方盈再给他几下子,池野也失了反抗的心思。
他还是保有着理智和分寸,低头闷笑。
“你个变态你还笑呢?”
“你要不要搞搞清楚,谁才是你口中的‘变态’?”
光在这边耗着不是个事,池野抿唇忍着笑意,伸出两根手指恪守分寸尽量减少和方盈肌肤的直接触碰,用别扭的姿势掐着方盈的手腕把她从隔间里提了出来,指向了对面墙壁——
那里挂了一溜排小便池。
方盈这才幡然明白,是她走错了厕所。
她板着脸甩开了池野搭着的两根手指,然后另一只的手掌翻过来用力地蹭着被他碰过的位置,仿佛是碰到了脏东西。
尽管她没有表情,池野还是从肢体语言中读出了嫌恶,鬼火直冒:
“你是什么意思?”
方盈不答,踉跄大步走出去,在洗手间门口拧开水龙头洗手,想冲刷掉糟糕透顶的一切。
走错了洗手间很糟糕。
违心跟资方喝酒笑到脸发僵很糟糕。
汲汲营营劳累多年,终于没有迎来想过的人生,成为茫茫人海中一个负重前行灰头土脸的小NPC,还要在不合适的地点一而再地与池野碰面,更成了打破方盈表面平静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在细细延绵的水流中甚至产生了想要让世界毁灭的冲动。
洗手镜里映照着池野的脸,阴魂不散,宛如一个做鬼都不放过她的怨夫。
不提恩怨纠葛,镜中的一对人影倒甚为般配,光摆在一起便对眼睛很友好。
池野没直视方盈本人,看着镜子中的影子孤高寂寥地洗手、掬了清水拍脸解酒、咬紧齿关一言不发地补妆,他的那点怒气消弭,知道方盈要面子,放缓了语气再开口。
“没事的,我刚刚把其他要上厕所的人都挡回去了,没人其他人看见你。”
“……”
池野那会儿出来透气,恰巧见着方盈红裙明艳,直愣愣地栽进了男厕所。他顾不得其他,连忙将角落里“正在维修”的标识拖出来摆到大门口,又转身进去提人。
她喝得那样多、那样醉,他没有身份和立场发表任何感受。
睫毛上挂了小水珠,颤颤巍巍地乱动,让池野的心思跟着乱,他得不到回应,喜怒无常地质问:
“方盈,你又不是不认识我,一会儿跟我说话,一会儿没有任何反应地跟我演一根木头,你觉得特别有意思是吗?”
他宁愿他们能酣畅淋漓吵一架,总好过他一个人被扔在无声的地狱里。
话出口,池野又觉说得太重,还是板着脸往回找补了一下:
“你有想说的话,可以跟我说,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快点跟他说点什么!解释或指责,都可以。
池野的眼睛期盼地亮了亮。
冷水浸润,既没有让方盈的脑子变得更清醒,也没有祛除在她躯体里到处乱窜的憋闷。
池野的嘴巴一张一合,具体的内容她没过脑子。
很想让他闭嘴,不是觉得烦,而是方盈看到他一如往常的跟在她后面唠唠叨叨帮忙善后,时光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刻痕,让她很嫉妒。
为了生活,她在漫长的岁月里扭曲、变形,距离自己本身越来越遥远,而池野还在原地,少年气历久弥新,赤子之心长久不改,任尔东西南北风。
方盈嫉妒到快发疯,迫切地想让池野闭嘴,或者把他也弄脏。
方盈莫名其妙地对镜子里的池野笑了笑,唇角挑起的弧度很恶劣。
池野隐隐的知道这是某种大招的前摇……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在那样的眼神凌迟下,他手脚发木,动弹不得,被动地接受方盈施予的动作。
方盈身量高挑,比例完美,有一米七,身高从小在同龄人中优越出挑,还是比池野矮了小半个头,距离他的嘴唇有一段距离,方盈便简单粗暴地揪住了他的衬衫衣领往下扯,不由分说地用她的唇堵住了他的嘴巴。
厚厚的,和以前没区别,口感很好,是市面上找不到替代的湿滑果冻。
世界也跟着安静了,真好。
池野屏息。
酒精的辛辣和其中暗藏的清香一同席卷了他的口腔。
他的酒量很好,这点残存的酒气犹如沧海一粟,本不会让他产生醉酒的反应,他却僵直,有热气升腾,从脖子根红到了面颊,连耳垂都晕开了明显的红色,一整个人被放入烤箱煮熟。
他没敢呼吸。
手动把人静音之后方盈满意地撒了手。
刚涂好的口红在唇齿相依中蹭出了界,方盈看宕机成了根木头的池野,生出了报复的快感。
就算这个世界很XX,她还可以发泄在池野身上,把天之骄子揉乱,真好啊。她舒服了,豪放地用手背抹了抹唇上的水渍,对池野的滋味做出了点评——
“不过如此,挺没意思的。”
一点反抗都没有。
池野果然一句话炸毛:
“方盈,你耍流氓耍上瘾了,还说我没意思?以前的账我跟你算了吗?你就把我当成个随意蹂躏的玩具?”
真被他说中了。
而且,被闹得跳脚的池野让方盈快慰、满足,补充了精力,可以继续回到熬人的职场,她把这一次冲动的亲吻当作压力过载的发泄,并且,这是个意外,她不想对意外有过多的解释,之后,接着桥归桥路归路便好。
“哦,那真对不起了。”方盈没有丝毫歉疚。
笑容明媚而挑衅,疲惫一扫而空,她身着战裙,还是那个无论何时都不会低头后悔的女人,没有人不会为这样的傲气的侧目,她整理好衣裙,拿好包,这就准备无视池野的存在离开。
池野忍无可忍,握住了她的手腕,这一次不是仅仅使用两根手指,大掌强势地把她桎梏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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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对他耍流氓上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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