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铁锁锁死被拉到地面的卷帘门。

林文功直起身，抬头往天上看了一眼，今晚没有月亮，也看不见星星。

没看见共享单车，打开手机软件，附近没有了，林文功沿着马路牙子慢慢往学校走。

空气潮湿黏腻，让人心口发闷。天气预报说这两天有大雨，早上下过一会儿牛毛，那时候林文功正在擦柜台，他看见江昭刚提出水桶走到围挡外面。

江昭戴着红色的安全帽，仰头往天上看，她像一朵蘑菇伸展。

很快有人来为她提水桶。

林文功移开视线，收起手边的伞，专心擦柜台。

这个八月很难熬，燕市在北方，但好像比他从小到大的南方更闷得让人喘不上气。

身后车鸣笛两声，还有汽车缓缓停靠的声音，林文功回头，黑色车开到他身边。

车窗放下，露出熟悉的脸。

“学长。”江昭说，“我带你回学校吧，顺路。”

林文功本能想拒绝，但是鬼使神差拉开了车门。

坐在副驾驶位置时候，他很后悔，不该上来的。之前种种努力，试图远离江昭，现在和她在密闭车厢里近距离相处无异于自我折磨，他今晚原定跑完数据就睡，现在计划要更改，今晚通宵写完做检验，不能睡着。

车里只有空调微不可闻的声音，林文功转头往外看，装作看路边风景，从副驾驶的玻璃上看江昭的影子。

她头发总是一把低马尾束在脑后，零碎几缕搭在额角，还有细碎的绒毛。

今晚不知是夜色还是外面汽车尾灯颜色映衬，她眼眶微微发红，嘴角不是平时总含三分笑的上挑。

林文功从来没见过江昭不笑的样子。

“江昭。”

“嗯？”

你有什么不开心吗？他张张嘴，这句话像鱼刺卡在他的喉咙里吐不出来，他要远离江昭，像飞蛾远离火焰。

但是，“江昭，你，我能为你做什么？”林文功说。

江昭被他问得有点懵，从后视镜看他一眼，对上他黑色的瞳仁，忽然好像明白他的意思。

她迅速笑了一下，打左转向灯并线，说，“学长，你宿舍现在还有舍友吗？”

“没有。”

“要是明天下大雨，咱们就改成线上补习吧。天气预报说降水挺多，你从学校出来这段不方便。”

“不用。”林文功难得积攒的勇气已经用尽，他看向窗外倒退的路灯，说，“线上效果不好。”又理智回魂，想到可能江昭因为下雨不想出门，“如果你不想出来，线上也可以。”

江昭点点头，“看情况吧。”

江昭转移了他的问题，他该识趣不再继续问，如果他识趣，他就不会问出那个问题。江昭不肯说，他不知道她烦恼的根源，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他烦躁。

学校大门很快出现在眼前，江昭靠边停车，对林文功说再见。

林文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但是他没下车，“江昭，你如果有不开心，可以告诉我。”

他看见江昭眼睛闪了一点水光，但是车里光线不好，江昭又很快偏过头去，转脸回来时她的表情还是那样的笑，让他眉头不自觉蹙起。

江昭语气调侃，“学长，你不是躲着我吗？不躲了？”

连日的小动作被道破，林文功顿时说不出话来，从脖子到耳朵飞红。但那些尴尬在此刻江昭泛红的眼圈前什么都不算。

林文功说，“江昭，发生了什么？”

“真没什么。“江昭说，“没什么不开心，学长，赶紧回宿舍吧，一会儿该下雨了，拜拜。”

林文功下车，夜色里SUV在昏黄路灯下掉头，驶入学校对面的小区。

·

天气预报很准。

江昭出了电梯就开始打闪，而后传来雷声，落地窗外，蛛网一样的闪电破开云层，泼洒一盆盆雨水。

她没开灯，借着窗外的电闪雷鸣摸到沙发，将自己摔在里面。

一道闪电裂开夜空，照得屋子里亮如白昼，江昭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冲去洗手间，抱着马桶呕吐。

可能是胃酸腐蚀食管难受，她又开始流泪。

离开餐厅之后她开着车漫无目的沿着环路转圈，她有些庆幸她没力气听清楚后面她爸爸又说了什么就逃之夭夭，如果再有更严重的话，她可能没办法保持体面自己开车回家。

天知道林文功问她为什么难过时她花了多少力气才控制自己不要哭出来。

她机械地收拾干净自己，还洗了个澡，没开灯，花洒里留下的水正好冲走眼泪。

眼泪，很软弱的东西，她爸爸理想中的儿子不会有的软弱。

江昭不想被这件事继续占据大脑，事情已经发生了 ，多年自欺欺人的幻觉被打破而已，没什么了不起，那对双胞胎不是没出生吗？

和以前没差别的。

江昭还是她爸爸的女儿。

……“那也认了，好歹是自己个儿儿子，没便宜外人。”

毛巾擦不干江昭脸上的泪水，她自暴自弃地放弃了。

就这样吧。

人哭不死。

离开浴室时，手机正在沙发上震动。

江昭不想接电话，她现在也不适合和谁说话，嗓子难受头很胀，她只想躺在地上。

时间晚了，明天回复可以说是自己在睡觉

手机自动挂断，又锲而不舍继续亮起。

十一点十五。

会是谁？

江昭有心让它继续响，又怕是她爸，联系不上她会担心。

比起林文功爸妈，她爸能算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江昭摸索到手机，清清嗓子。

不是她爸。

居然是林文功。

她爸爸没发现她异常，说不好是失望还是庆幸，江昭坐在地毯上，靠着沙发边，望着屋顶映进的光，“学长，你找我有事吗？”

林文功开门见山，“江昭，你是不是很难过？”

“我没事，你早点休息。”江昭敷衍说。

雨脚踏在玻璃上又迅速下滑，留下不甘的足迹。雪白的电光猛然笼罩视野，江昭瞳孔缩了一瞬，闭上眼睛，抱着膝盖低头蜷缩。

落地玻璃隔音很好，但江昭听见了震耳雷声，从电话另一端传来。

震耳的雷声结束，她抹了把脸，咳了一声，抽出茶几纸巾擦眼泪擦鼻子，闷声说，“学长，你在哪儿？你没回宿舍吗？”

“我在宿舍。”

“你那边雨声好大。”

林文功说，“阳台开着窗户通风。”

“哦。”

这通电话该到此为止，但是在江昭说晚安之前，林文功说，“江昭，你现在要不要补习？”

江昭满腔无可名状的情绪被这句话击败，她喷笑，“这大雨天，你怎么给我补习呀？要拔掉电源插头的，不能用电脑。啊，学长你在阳台开窗打电话也不安全。”

“我现在去找你。”

“学长，宿舍已经锁门了，我不住宿也知道十一点关门。”

“我可以出来。”

林文功语气不是开玩笑，好像江昭此时说好，他下一刻就会出现在她家门口。江昭相信他这个人不会乱许诺，有点感动，深吸一口气之后故作轻松说，“学长，你转变这么快，我有点不适应了。”

林文功没说话，江昭换了个话题，“学长，你为什么学物理啊？”

林文功明显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沉默半晌。

江昭确实好奇这件事很久了，林文功家庭条件和氛围很差很差，他又很聪明，即使高中毕业时两眼一抹黑自己选了物理，本科期间接触到足够多的信息和机会，他的未来职业选择都大概率是从事金融做量化，把智商变现赚大钱。

但是他不仅本科学物理，还要继续在这个行业深造下去。

在这一点上，她是服林文功的。

如果江昭是他，必然不可能学物理。

这些年，一步步，她好像一直按照她爸爸欣慰的目光方向在走，无论是城市，还是专业，没有过自己一定要做什么的想法。

她很想知道，在种种现实因素都不支撑的情况下，什么让一个人选择自己的方向不动摇。明明他不自由。

林文功说，“不用和人接触。”

这话说的，江昭眼泪差点笑出来。

“江昭，喜欢什么是自己的事情，和别人没关系，不能因为任何人改变。你有自己的人生。”

没看出来被原生家庭吸血的林学长还会用这种话劝她。

现在真的该说再见了。

再往下就不是她和林文功能聊的内容。

但林文功紧接着说，“江昭，你告诉我发生什么了。你告诉我，我可以为你做什么事。”

“什么都没发生，你不要多想。”

“江昭，别骗我。”林文功一反常态要问到底，好像前几天对江昭避如蛇蝎的人不是他。

江昭一时无言。

今晚遇见林文功完全是意外，回家路上要经过工地，等红灯的时候，她漫无目的地向外看，看见路边走着一个熟悉的清瘦身影。

江昭以前很同情林文功，他爸爸妈妈对他很差，原生家庭糟糕，但今晚她竟然有了同病相怜的念头。

如何调节自己心态来面对来自亲人的打击，江昭愿意出双倍价格想跟他学学这个。

那只是一个一闪而逝的傻想头，江昭再难受也知道，比起林文功那对敲骨吸髓的父母，她爸对她真的很好很好，这不能放一起说。

江昭也没有和人说自己私事的习惯，更不会和别人说自己身上不好的事，林文功和她之间的关系也远远不是能谈这种话题的程度。

但是这个时点，林文功偏偏打了这通电话。

林文功最近躲着她，深夜忽至的关心，像楼下高冷流浪猫看见你流泪时收起爪子，把肉垫放在你手心。

在雨夜里，白色的闪电下，温热的肉垫让她感到柔软的安慰。

谁都没说话，电话里是雨声和沉默的呼吸。

有那么一瞬间，江昭真的要忍不住倾诉种种难过和委屈。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我很好，谢谢你。”

这种诉说的冲动太危险。她没给他继续问的时间，“太晚了，该休息了学长，晚安。”然后结束通话。

这种风雨雷电的夜里，三十二楼一百米的高度似乎能与雷电交接，江昭没害怕过雷电，她从小习惯了自己住。

只是有人愿意这时候出来陪她，至少给她打了电话。

一阵难言的委屈忽然涌上她的胸口。

江昭想小孩子摔倒果然不能有大人哄，不然真的会哭个不停。

·

雨水顺着三十二层的玻璃窗落下，一路汇集到楼底花园，一部分沿着下水道流走，一点点会会和小区人行道的水汇合，如果幸运，能流出那到刷门禁才能进入的小区门，看看外面的世界。

雨水从林文功开裂的鞋边进入，同落在他周身的雨一起，攫取他不多的热度。

眼前的灯光因为雨水模糊，雨里站着的人，除了手机，全身都湿透。

林文功现在应该在宿舍跑数据。

林文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宿舍关门前一分钟跑进雨里，为什么明明知道进不去也要站在江昭小区门口，更不知道为什么脑子一热，拨出这通电话。

他回答不了这些问题。

他只是清晰地知道，自己完了。

现在是2025.9.24日10：31，这一章写了两天。希望写得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