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仪不能否认这一点。
她低下头,解释道:“那天我听人说你是和齐询一起出来的,所以没有在意。如果我知道他不在,一定会出手救你的。让你死得那么惨,对不起。”
话刚出口,她突然觉得胸臆间压着的重担陡然消失了。犹豫了二十年也没能说出口的话,在此刻尽情吐露,原来并不会让她觉得丢脸,反而带来了几许释然。
渊柔一愣,没想到曾经专横跋扈的大小姐会向她道歉,面上不禁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好,我接受你的道歉。不过,我还有一个要求。”
令仪探身靠近她,迫切地问:“什么要求?”
“查出暴民作乱是谁策划的。”渊柔的眼中流露出无限痛恨。
令仪从容地撩了撩耳侧的碎发:“我会的,这本来也是我的期望。”
“还有,帮我杀了阮致修和吴秋影两个贱人。”
令仪明白她对阮家夫妻俩的恨意从何而来,但她的直言不讳还是给了自己很大冲击:“我也讨厌他们,不过没到想杀了他们的地步。”
渊柔冷笑一声:“没关系,我不逼你,让他们生不如死更好。”
令仪点头答允,但还是流露出一丝怀疑之色:“你就这么轻易原谅了?”
渊柔哭笑不得地道:“你也太多疑了,别人说什么,你都当是说谎;做什么,你都当是装的,不累吗?”
令仪长叹一声:“我也曾是养在深闺天真无邪的大小姐,要不是嫁给齐询后上了那么多当,你以为我会变成现在这样?这个世道,不容许我轻信别人。”
那时候她上过最大的当,就是以为齐询真的是因为爱她才娶她的。结果,他不过是因为享受惯了她的付出,想让她继续当牛做马罢了。
他一边享受她的付出,一边又怪她狠毒,对她敬而远之。她把心里话告诉看上去很和善的妾室和侍女,那些话没过几天就会添油加醋地传到齐询耳朵里。
更可恨的是,齐询真的相信了那些被扭曲过的话。
她不相信齐询,齐询又何尝相信过她?
她只能封闭自己的心,谨慎地辩识哪些人是真心,哪些人是假意。她也很累,可是不累点,转头她就会遭到某些人的背叛。
还有把她娶进门的齐询,每天除了规训她,就是痛心疾首地埋怨她:“我以为你嫁了人就会懂事,没想到还是这样。”
她只觉得可笑:他真是个救世主,为了不让其他男人受这份罪,亲自娶了她来教导。
令仪蓦地想起了一个方便对方理解的例子:“比如上次你装作不认识我,我要是轻信了,就没有今天这番对话。”
渊柔抚了抚额角,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要是有个人气势汹汹地来找你,说你抢走了她的一切,你难道不会装作不认识她吗?”
令仪下巴微微抬起:“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当然会跟他争辩。”
两人正说话间,窗外忽然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令仪还没反应过来,一群人一股脑儿地涌进了渊柔的房间,为首的程远扬大声呼喝道:“谁又来欺负我妹妹了?”
渊柔看他们这么大阵仗,差点笑出声:“我们好好坐着说话,谁又欺负我了?你天天吆五喝六的,也该收敛些才是。”
程远扬见屋内并没有打斗的痕迹,也觉得尴尬,挥手命其他人退出去:“公主来找我,说阮姑娘又来了,跟你说了很久的话。我太紧张了,才会这样。”
他瞥了令仪一眼,道:“既然没事,你们就继续说话吧,我先走了。”
令仪站起身,抚了抚裙摆上的褶皱:“没事,该说的都说完了,我也该告辞了。”
渊柔拉住她,向程远扬道:“上次哥哥打了阮姑娘,我跟哥哥是怎么说的?哥哥又是怎么答应我的?”
程远扬梗着脖子,咽了半天唾沫,才挤出一句:“对不起,我不该打你。”
令仪瞪大了眼睛,万万没想到一向鲁莽的哥哥会主动向别人道歉,转头看向渊柔:“你跟他说了什么?”
程渊柔眨了眨眼睛:“这是程家改变的第一步而已,不然就会‘上梁不正下梁歪’。”
令仪偏过头,朝着站在门口的男人朗声道:“我接受你的道歉。”
程远扬神色一松,便待关上门退出去。
“哥哥送阮姑娘出去吧,”渊柔眉眼弯弯,目光在两人的脸上扫过,“我猜你们有很多话想说。”
令仪跟在程远扬背后走了出去,路上她随手折了支柳条,正要编个小篮子,忽地反应过来,把柳条扔到了河里。
一个老婆子早已看见了,快走几步上前呵斥道:“哪个屋伺候的?你主子没告诉过你,不许乱动园子里的东西吗!”
程远扬给她道了歉,正觉得脸上无光,走得很快,早把她远远抛在了后面。
听见有人叫嚷,他才回过身:“这是大小姐的客人,不许无礼。”
那老婆子一见他,垂手道:“既是大小姐的客人,老婆子就不说什么了。罚钱谁出,求大少爷示下。”
程远扬冷笑一声:“一根柳条而已,你不说,谁知道?我看妈妈你是老糊涂了,竟敢跟我要起钱来!”
老婆子忙道:“罚钱事小,规矩事大,目的是为入账的时候警示众人的。不然谁都来园子里到处乱动,把这里薅秃了怪谁?”
程远扬浓眉紧皱,喝道:“那也没有让客人出钱的道理。”
老婆子越发得意:“那就请大少爷去和夫人说一声,我可以到账上去支领。老婆子不是故意为难,让客人看咱们家的笑话的。实在因为规矩如此,不敢不遵。”
程远扬的怒火直往头顶上冲,骂她失礼,一叠连声叫人拿板子来打,打发出去不许再用。老婆子见状,索性坐在地上撒起泼来。
令仪眼睛一溜,气定神闲地道:“听说你们上夜的时候赌钱赢了不少,这会儿怎么找我要起钱来?”
老婆子止住哭声,震惊地望着她:“你怎么知道?”
令仪本来是特意诈她,没想到她承认了,心下甚是欣喜,面上却不露痕迹:“你们大小姐说的,她还说要把你们抓起来审呢。不知这项罪名要罚多少呢?”
那婆子听了,收起满脸委屈,跪下求饶:“求姑娘饶命,我们再不敢了。”
令仪只是不松口,任那婆子把奉承的话说了一箩筐,她才悠然地摆摆手,向外面走去。
程远扬为下人的无礼而羞愧,打个哈哈道:“这些人敢是喝醉了,竟敢在我面前放肆,让你看笑话了。”
令仪笑道:“你不管内宅的事,所以不知道。这些人是见我不起眼,才来啰嗦的;你来了,他们也只当你怕在外人面前丢脸,会随手给些钱,谁知你还要争辩。”
程远扬不屑地问:“她就不怕我把她撵出去吗?”
“你刚才要打她,她还闹呢,就是因为确实有这个规矩。你罚她反而不占理,只是罚的钱却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她的腰包了。”
令仪想了想,接着道:“你想撵她,换了别人来也是一样;而且这些人在园子里拉帮结派,反而要排挤新来的人,以后更没人干活了。就是程夫人知道了,也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听了她一番话,程远扬方有些明白过来;但念在她年纪不大,又没管过家,就是渊柔也是母亲手把手教的,还只了解个皮毛,她怎么会懂得这么多?因此越发奇怪。
“你怎么这么了解我们家的事?”
令仪神色一黯,没有搭话。
她自然不能说,他这时候也不会信,这些是程家现出颓势之后,她才总结出的弊病之一。
自上次喝酒发现她好些习惯是妹妹独有的之后,程远扬心里的疑问就一直没消减下去过。
见了方才这副情状,他更不怀疑,扯住她的袖子问:“你和渊柔是什么关系?”
令仪心中一痛,强笑道:“我就是她,你信吗?”
程远扬摇头:“我不信。”
她心里生出几丝期待:“如果说我死后成了阮令仪,有人死后成了你妹妹,你信吗?”
程远扬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不信。那都是些方士的无稽之谈,我们家没有信那个的。”
令仪凄然笑道:“我也不想信啊,可是又有什么办法?我的话你又不信,又能怎么样呢?”
日头慢慢偏西,绚烂的霞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但她还是不忍移开视线,一瞬不瞬地凝望着程远扬高大的身影。
程远扬脸上浮现出一丝喜色:“我们去找母亲,她阅历更多,会比我明白的。”
令仪嘴角勾起淡淡的笑:“她也不会明白的。再说,你跟程夫人说这些,渊柔会怎么想?哥哥怀疑自己,她不会伤心吗?”
程远扬的面色沉下来,只得继续带着她向外走。
“我会弄明白的。”
令仪感动于他话语中的坚定,欣慰地笑了笑。
她用手指绞着衣带,局促不安地道:“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陪你做你妹妹以前喜欢的那些事。”
程远扬露出一丝笑意:“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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