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及笄

令仪慢慢走出明华宫,夕阳的余晖在她身后拖下一道长长的影子,让她每一步都重若千钧。

沉湎于迷茫痛楚中的她,连背后的呼唤都没有听见。

渊柔紧走几步跟上她,令仪才回过神,抬起死水一般的眼睛望定渊柔。

渊柔一时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拉着她冰凉的手柔声问:“你们都说清楚了?”

令仪无力地点点头,心中殊无快慰之感。她定了定神,猛吸一口气问渊柔:“你有事找我?”

渊柔一边走,一边和她悄声说着话:“我很不安,你说这件事会不会和陈复行有关?”

令仪强笑道:“人多半是陈复行的,但他已经出城了,可能只是把人借给齐谌,并没有亲自参与。”

渊柔内心稍定,可是想起前世伤害她的人是陈复行的手下,仍觉阵阵心痛。

她下定决心,等他回来,一定要向他问清楚。

渊柔想了想,忽然道:“皇后召我入宫,是想问我暴乱当天有没有察觉出什么异状。但我听她口气,她好像知道当天是有人约我出来的,还一直让我揭发你。”

令仪望向她从怀中取出的信:“皇后怎么会知道,难道你身边有她的眼线?”

渊柔脸上神色惊疑不定:“这封信的存在都只有浣柔和我身边几个贴身侍奉的丫鬟知道,信上的内容我更是一字没有透露给别人,我看不是眼线。”

令仪眼睛一亮:“那么就说明了,皇后就是伪造这封信的人,或者和这个人是一伙的。”

渊柔越想越惶恐:“写这封信的人以为我们的关系很恶劣,所以一定不是我屋里的丫鬟。但他又能模仿你的笔迹,会不会是你身边的人?”

“会不会是齐谌找人伪造的?”令仪把信笼入袖中,“我把信拿回去,看看能不能理出些头绪。”

两人各自作别,令仪像行尸走肉一样回了家,倒在床上失去知觉。

在梦里,齐询还是没有放过她,一段段回忆交错闪现,提醒她所有甜蜜已成过去。醒来时,她的枕边都是泪水。

有一天的噩梦与以往所有梦境都不同,它的触感是那样真实,即使隔了一世,所有细节依然纤毫毕现。

记忆飘回那天的冰天雪地中,待她跌跌撞撞地冲出金銮殿后,徐全顺战战兢兢地上前询问震怒的齐询:“皇上,您为什么要骗皇后娘娘呢?”

齐询没有搭话,因为已经厌倦了向任何人解释。

他怨恨皇后,完全是因为那视他如蝼蚁的傲慢态度。她谈论阮氏的口吻,就像是当初皇后谈论她母亲一样无所顾忌。

正是那些话害死了林静姝,他深恶痛绝。可是她从来没有在意过,反而为用阮氏伤害到他而称快。

他把对钗给阮氏陪葬、追封柳珠弦为诰命,都是因为诗案的证人老太监被人灭口。柳家翻案无望,他无法洗刷母亲的恶名,只能借此告慰母亲在天之灵。

他烧掉了渊柔约阮氏出来的信,以为能为她保留一丝体面,谁知落在她眼里,却成了掩盖自己过错的借口。

他自胎里带来的习惯,就是反思、愧悔;可她从来没反省过自己,反而一味归咎于逝者,一个因她见死不救而逝去的鲜活生命。

阮氏出事那天,他还在城楼上兴致勃勃地观赏百戏。事先没有过约定,他甚至不知道阮氏就混在那群暴民中间,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等他听说阮氏受辱,已是几天后了。经过深思熟虑,他还是向她表达了慰问之意。不过对于彼时生不如死的阮氏来说,这点微薄的安慰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事后听渊柔提起,他才知道她本可以救阮氏一命,但她终因心存芥蒂,选择了视而不见。

他一方面惊讶于她的冷漠,一方面又深自愧疚。如果不是因为他,两个少女本不必结下这么大梁子。

阮氏出殡那天,他趁阮家人离开之后,独自赶到她坟前去祭拜。前两天还活蹦乱跳的生命,刹那间就一抔黄土草草埋葬了事,他只感到无可奈何。

在阮氏坟前,他遇见了渊柔。她气得柳眉倒竖,连声斥责他:“你还敢说对她无意,不然为什么要来祭拜?”

被所有人捧在掌心的千金大小姐,从来不会站在别人的立场上考虑问题。她无法对齐询的愧疚感同身受,所以他们每次都会为了这件事争吵,让她对阮氏的恨意更深。

可是他终究还是和这个愿意在他低谷时伸手拉他一把的女子成婚了,不只为了对抗齐谌、赢得皇位,还为她的痴心等候和辛苦付出。

也许她婚后就会改变的,可是她没有。

他口不择言欺骗了渊柔,是为了看到她痛苦的表情,一舒二十年来的怨气。

程家谋反这桩案子本就疑点重重,需要从头细审,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结案呢?

他以为口头说说的事,不会有什么严重后果,此后事情的走向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两日后,皇后自尽于紫微宫中。妃嫔自戕本是大罪,但齐询念在自己也有责任,便秘不发丧,准备等程家的案子调查结果出来后再行处置。

没过多久,齐谌联合镇国公、通阳侯等开国功臣在朝堂上公然向他发难,要求齐询交出皇后。

就在群情激愤之时,一个内监现身指证齐询暗地里赐死皇后、以她自戕为由定靖国公罪状十八条,然后名正言顺地处死程氏全族的打算。

说罢,那个太监便触柱而亡,只留下耸然动容的齐询。

后来,程家谋反一案也迎来了转折:出首的人自尽前留下一封遗书,宣称陷害程家是受人指使。至于指使者是谁,早已不言而喻。

当年太祖为了嘉奖陪伴他打天下的开国功臣,给予他们无上尊荣。这些家族除了可以拥有自己的卫兵,还在袭爵、田地等事务上拥有特权。

他们的权势坐大,引起了齐烜的忌惮,但那时他也没敢贸然出手对付这些盘根错节的势力。

齐询用此下作手段向开国功臣集体宣战,引起了他们的愤怒。终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齐谌带人攻进了皇宫,逼迫齐询退位。

齐询自缢于金銮殿中央时那狰狞的面孔终于把令仪从梦中惊醒。

她不知道这只是一个梦而已,还是前世的现实。

指证齐询的人,正是那天给她递毒酒的太监。齐谌是最有动机的幕后主使,如果这个行为真的出自他的授意,那么这个太监说的话也一定都是假的。

她正觉得释然,忽然空中一声炸响,传来一个噩耗。

阮致修脸不红、心不跳地告诉令仪:“你马上要及笄了,为父替你寻了一门亲事,就是嫁给严尚书做妾。”

他们利用她成事,就该卸磨杀驴了。只是她想不通,阮致修再怎么利欲熏心,也不至于连亲生女儿的终身幸福都不顾吧?

“自从你玩弄三殿下的事传得满城风雨,也只有他肯娶你这样声名狼藉的女子了。”阮致修冷着脸一字一顿地回答。

看着她脸上的怒色,他又补充了几句话:“如果你觉得不甘,就当是哥哥为了你仕途受阻的报应。”

“我要见吴秋影和齐谌。”

令仪正欲冲出房门,阮致修已拦在头里:“你哥哥铁了心要出门行商,今日出发,主母去送人了。就算她回来,也改变不了这个结局。”

令仪冷笑着问他:“你们在用柳姨娘威胁我的时候,就已经打定主意要牺牲我了吗?”

阮致修依然面无表情地瞪着女儿:“如果你死活不管柳姨娘,又有什么奈何得了你?或者,你也可以把这件事告诉三殿下。说到底,还是要怪你自己。”

令仪心中一片苍凉:“柳姨娘为你生儿育女,你就是这样顾惜她的吗?”

阮致修皱眉道:“她为我生儿育女,难道不是应当的吗?如果没有我,她早就在教坊司里臭死了,你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他明明没有多少权力,也要利用仅有的威势摆布更无力的人,以此炫示自己的厉害。

在令仪死灰一般沉寂的心中,闪烁起愈加耀眼的仇恨之火。她还要继续战斗,要让这些人全都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此后的几天,阮致修一直把她锁在房里,不让她出门,连饭菜都是慧舟去厨房取来送给她的。

柳姨娘来看了她几回,隔着门扇安慰她自己会想办法,但令仪知道那仅仅是安慰而已。慧舟几次想出府找渊柔帮忙,都被护院挡了下来。

“你去告诉父亲,我愿意嫁。但是在出嫁之前,阮家必须要风风光光地为我举行及笄礼。”令仪吩咐慧舟,心里有了主意。

阮致修闻言一哂:“别以为为父不知道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三殿下前车之鉴,叫人不得不防备。”

令仪只得向吴秋影说明利害:“为‘不知好歹的庶女’举行及笄礼,是为了证明阮家宽和体下。无论以后我闹成什么样,他们只会可怜你们,不会怪你们。”

吴秋影心动了一瞬间,和阮致修叽叽咕咕到了深夜,才答应了她的要求。

令仪的好姐妹并不多,不过一会儿工夫就写好了邀请信。吴秋影仔细查看了笺纸,看不出任何异状,才让小厮出门送信。

阮致修听说令仪要请渊柔当赞者,心里打了个突;在小厮回来通报渊柔拒绝了邀请时,那块大石登时落了地。

“程小姐说,她会想办法不来的。”

阮致修若有所思地望了望满面愁云惨雾的令仪,疑心其中有诈。但既然人都不来,又何足虑?

令仪回到房中,眉间忧愁褪去,一抹希望的笑意浮了上来。

渊柔说会想办法,那她就选择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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