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摆件

玫娅猛然地站在大厅里,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母亲的咳嗽声和室内的空气融为一体,突然听不到咳嗽声,玫娅竟然觉得耳垂有点痒。

她把奖状藏在身后,几乎要把已经破损的边缘揉得更皱,在大厅与母亲卧室间来来往往的人们,变成她视野里很不清澈的一团水。

而她自己呢,她是一滴油。

高瘦的父亲挤进了视野边缘,与他引人注目的红发不同,他的性格几乎是懦弱,至少在玫娅看来是这样,他的五官圆钝,眉毛内敛,白净的脸蛋浮着不规则的红。

父亲向来沉默寡言,此时手里捧着白花,更像含了胶水,嘴巴抿成一条线,旁边时不时有人上前安慰,玫娅只看到他双唇之间的线呈现出微微的颤抖。

父亲行至玫娅的身边,对她手上的奖状没表现出多大兴趣,他从白色的一大捧花束里分出来几枝,放进玫娅摊开的掌心里,“你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

玫娅的个子窜得很快,以至于记忆里总是要仰视的人,现在只是微微抬首,就能看到父亲苦涩的双眼。

“我不是小孩子了。”玫娅很少用这句话作为开头,事实上也很少与父亲交谈,她耳边传来嗡嗡的响声,却没有力气抬起手去按压一下耳道,奇怪的说不出是什么的情绪密密麻麻地往后脑勺爬,喉咙像被一团棉花塞住,说话时碎碎的棉絮吸干喉管的水分,越着急,越几乎说不出。

“妈妈不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她去世了,对么?”

母亲的眼睛是红色的。玫娅在她的怀抱里长大,向她的脸蛋伸出肉嘟嘟的手臂,像是要抓握住一颗红宝石。

可是现在她的眼睛合上了,永远也不会睁开了。

玫娅轻轻触碰着她仍然带着光泽的亚麻色长发,她穿着一身素白的长裙,周围满是白花,馥郁的香气萦绕在玫娅的鼻端,“可是妈妈,你不喜欢白色,大家都不在乎。”

眼眶的湿润感迟钝地涌了上来,玫娅赌气似地微微鼓着两颊,对着母亲苍白的脸蛋嘟哝着:“他们只是跟着什么仪式传统走,根本没有人在乎你的感受。”

豆粒大的泪珠落在母亲的手背上,明明没有声音,玫娅却好像听到了吧嗒一声。

房间里只有玫娅一个人,她说想要独自陪母亲一会儿。也许是周围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玫娅太久,就连父亲也下意识回避玫娅的注视。他回避着她的长大,像在回避一个错误。

玫娅拨开母亲胸前的那朵白花,把揉成一团的奖状小心翼翼地展开铺上,还偷偷往她的手心里塞了一根烟卷。

母亲沉睡在床榻上,铁艺的床头在她的上空弯曲成藤蔓的形状,玫娅却觉得那像是母亲被困住的牢笼。

她替母亲把被角拽了拽,被单上缀着一片一片的紫色,像大串的紫藤萝花。

被单上的颜色是母亲带着玫娅亲手染上的,夏日的灿烂阳光把庄园里的植物都染上蜜糖般的光圈,院子里支着竹栅栏,葡萄藤在栅栏上胡乱地蔓延开来,织出一片密密的绿网,紫色的葡萄串悬在网络之间。

玫娅学着母亲的样子,在葡萄枝条上笨拙地剪,“妈妈,好重。”

母亲用床单去接住那硕大的一捧,轻声笑她,“你太贪心了,一次弄下来这么大一串。”

玫娅靠在母亲的身体上,圆滚的葡萄被母亲纤白的手指一捻,葡萄皮就褪了下来,甜蜜的汁液流淌在她们身边,就像从母亲身上散发出来的。

玫娅看着母亲的手腕,纤细到甚至有些枯瘦,她很奇怪,这么瘦弱的手臂刚才是怎么接住重重的葡萄串的。

“你长那么大的时候还要我抱呢。”母亲的手掌比了比高度,“又圆,又壮,抱在怀里沉甸甸的好大一团。”她把整粒的葡萄肉喂给玫娅,清甜的果肉一咬,在口腔里爆出汁水。

她们把剥下的葡萄皮清洗过,捣出紫色的汁液,但是因为技艺不熟练,染出来的色块不均匀,乱七八糟地分布着。但是即使后面有染得更好的,母亲也仍然留着这张被单,像徒劳地攥住一个梦。

此时夜色已深,如果跳出此时的场景,大概躺在死人身边是一件挺惊悚的事情,然而月光扑簌簌地落下来,落在房间里母亲亲手编织的拼接毡毯上,落在母亲与玫娅的合影上,落在玫娅送给她的画像上,落在黑色的飞龙雕塑上......

等等,怎么会有飞龙雕塑呢。

玫娅茫然地觉得自己应该感到困惑,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困意袭来,牛乳般的月光落在她的眼皮上,像母亲纤细的指腹在薄薄的皮肤上拂过,她困倦地打了个哈欠,脑袋往被子里拱,昏昏欲睡时仿佛有人的气息柔柔地吹在她的脸上。

“睡觉吧,厉害的小画家。”

兜不住的湿润把睫毛根部也浸泡得湿湿的,把眼角也泡酸了,然而玫娅眉头舒展,在月光里勾起了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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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上的同学前来探望时,玫娅正对着书柜高处的小型雕塑发呆。

那只是个很小的摆件,是黑鳞的龙张开骨翅欲飞的造型,鳞片做得很粗糙,不,应该说哪里都很粗糙,像被笨拙地捏起来。

可是,那是龙啊。

玫娅不太记得她第一次说想见龙的时候母亲是什么表情,但是她确实是玫娅唯一可能与之谈论梦想的人。

奇怪的是她没有关于这个小摆件的记忆,也不知道是谁突然从哪个角落把它翻出来了。

同学们在老师的带领下轮流献花,缇莎出格地掐掉一朵,在众人好奇的注视下把花苞插到母亲的鬓发之间。

她的鼻尖都带着哭过的痕迹,实际上是扑了粉,她接受着玫娅长辈们的夸赞,从玫娅身边走过时却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玫娅以为她照例有什么难听的话要讲,却没听到下文。

彼得叔叔撑着笑意,明明是个大人,却谄媚地向缇莎鞠躬,感谢她代表范伦丁家族带来的善意。

“那你们和玫娅在一起呆一会吧。”彼得叔叔没看出玫娅向他投去的求助目光,无力地笑了笑,把玫娅和几个同学留在一起。

“劳拉。”

劳拉无视了维托,径直向玫娅走过去,玫娅攥着那只黑龙摆件,被她逼得步步后退,直到劳拉的脚尖抵住玫娅的脚尖,影子把她整个罩住。

嗤嗤的笑声从劳拉的牙缝传出来,玫娅把手臂拢在背后,拳头攥得更紧,摆件的龙尾刺在她的手心上,让她的手腕颤抖得更加厉害。

缇莎却摸了摸耳垂,厌恶地皱起眉,“你在哪里学的这么难听的笑声?”她上前几步,耳朵上坠着颗红宝石,像象牙杯子里盛了一汪红酒,她没有收敛力气地在劳拉身上推了一把,“劳拉,你跟在我身边当跟屁虫这么久,怎么什么都没学会?”

她的指尖落在玫娅颤抖的睫毛上,笑得漫不经心,“欺负人也要看时间和场合的,你这个笨蛋。”

劳拉咬着嘴唇,不甘心地应了一声,却突然眼睛一亮,发现玫娅有意往身后藏东西。她扭身去夺,几乎是掰玫娅的手心,玫娅没怎么进食,身体和脑袋都轻飘飘的,被推的瞬间就软绵绵倒了下去,手里的东西没有护住,吧嗒一声掉在了她的身前。

玫娅好像又听到了她眼泪掉在母亲手背上的声音。

“你推她干什么?”缇莎生气的时候声音会变尖,话音落下之后房间里还回荡着嗡响。

玫娅垂着脑袋,木质地板的纹路在视线里胡乱蔓延,那个小小的摆件落在地板上,然后两条腿向它走近,弯腰,将它拾了起来。

“玫娅,你的东西。”

不用维托指出那是什么,其他人就惊讶道:“怎么又是龙啊。”

“她妈妈都死了她还只想着龙。”

“黑眼睛黑头发,想法也古怪。”

维托蹲下来,温柔地看向玫娅的眼睛,地板上的光影被窗棂划成不规则的形状,她跪坐在地板上,像是坐在一地的碎片里。他伸出手,让玫娅得以搀扶着他站起来,他环住她的腰,向众人宣布:“我们已经与则卡莱亚商议好,我会娶玫娅为我的妻子,请大家口下留情。”

然而伴随着他的声音,玫娅只觉得劳拉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更加灼热,几乎把她烫伤。

要不,我还是装晕吧。

就晕倒在维托的怀抱里好了。

维托的眼眸像静谧的湖水,无论你往里面投去什么,湖水都只是浅浅地翻涌一下,轮廓依然清丽。

所以玫娅垂着脑袋,在维托的手背上注视许久,嘴唇抿了又抿,终于试探着开口:“那个,维托......你想不想知道,我妈妈给我留下了一件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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