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浔呆愣地望着眼前突然出现的少年,此刻他身后的背景板不再是朗朗书声环绕的教室,而是她家门口光线昏暗的走廊过道,这种如同时空交错般的割裂感让她半晌都没能做出合适的反应。
孟时瑀被她看得逐渐有些不自在,他单手插着口袋,另一只手将滑落的书包肩带往上提了提,轻咳一声问:“不打算让我进去吗?”
季浔回神,脸瞬间通红。
他来她家干什么?
“你、你找我有事吗?有事也还是在这说吧。”季浔摸了摸头发,有些紧张。
“嘿呦,您二位跟这演偶像剧呐?”祝亦燃单手拄着拐杖,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季浔身边,嫌弃地歪头看着他们俩,“进来吧兄弟,拖鞋在柜子里,自己拿。”
季浔:?
她看着孟时瑀眼底藏不住的戏谑笑意,顿时了然。
季浔从没说过自己家住在哪里,如果不是祝亦燃告诉他,他怎么可能会知道她家住在哪里,这样一来祝亦燃刚刚心不在焉地发微信也就有了解释。
孟时瑀是来找祝亦燃的,不是来找她的。
亏她刚刚还那么紧张!
季浔顶着个大红脸,愤愤地独自走回了饭厅。
她在心里暗暗发誓:下次再这么自作多情她就是狗!
“咋样,我家是不很好找,”祝亦燃站在门口等孟时瑀,随口问,“离你家远不远?”
孟时瑀换好拖鞋,将自己的鞋放到鞋架上摆正,这才直起身子说:“不远,我家就在隔壁小区。”
“兰亭序?”
兰亭序就在芳庭园隔壁,同样是寸土寸金的地段,只因房间结构更加考究,房价还要比芳庭园贵上不少。
“行啊兄弟,你够深藏不露啊!”祝亦燃挑挑眉,有些意外。
他和孟时瑀虽然高一就认识,但也只知道他爸妈早年去世,自小在爷爷身边长大这一件事,对孟时瑀可以说是几乎不怎么了解。
因为对孟时瑀始终有着一种类似留守儿童的滤镜,加上孟时瑀从来不像祝亦燃一样把自己打扮得很骚包的样子,日常穿搭都是捡最简单的来,以致于祝亦燃一直认为他家条件一般。
没想到,竟然能住在兰亭序这种地方。
不过仔细想想或许也不意外。毕竟,普通人家哪有闲钱送自家小孩去上顶级跆拳道班,还一连学了那么多年,再加上孟时瑀的言谈举止,明显也是见过世面的样子。
孟时瑀不置可否地笑笑,扬起下巴朝里面示意着,“她怎么样?”
提到这个,祝亦燃撇了撇嘴,凑近孟时瑀悄咪咪地说:“比煤气罐还易燃易爆,你去吧,我遥祝你好运,”他冲孟时瑀抱拳,“我先回房间玩会游戏。”
“行吧。”孟时瑀应道。
“诶对,”祝亦燃刚要掉头回房间,想到什么,又叫住孟时瑀,“你们写完作业就叫我,我替你们检查检查。”
这话说的,一脸坦荡。
“……”
季浔回到饭厅时,慌忙将物理有关的一切都塞回了书包里。
明明孟时瑀成绩那么好,她完全可以把不会的部分都摊开来向他请教,但或许是自尊心作祟,又或许是过分在意自己在他心中的形象是否完美,她几乎不需思考地选择了掩盖住她的弱项。
虽然明知道孔子也教导世人人无完人。
虽然物理成绩不好也不会显得她这个人有多么不堪。
虽然什么都明白,但无可避免,心动伴随的情绪反应是虚荣。
她想努力展示出超越自己本身的美好,以致于忘记了自己也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高中生。
一叶障目。
刚收好那一摞书本,她心虚地坐回位置,抓起笔来强迫自己认真看题。
耳边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余光中身旁的座位被向后拉了一下,黑色书包被放在另一个位置。
孟时瑀坐在她身旁,掩饰般扒拉下头发。
而后清了清嗓子,没头没脑地说:“你听说音乐剧的事了?”
“……”
季浔低垂着头,睫毛轻颤几下,她没去看他。
明知故问地说:“什么啊?”
所有人都猜错了,尹思彤火急火燎把方一栩拉走并不是像他们想的那样,而是要借他的口告诉孟时瑀,季浔如果不开心都是为了那个所谓的罗密欧。
“就是,”孟时瑀又将椅子往前拽了一下,然后靠近季浔低垂的侧脸,声音轻缓而真诚,“关于那出《罗密欧与朱丽叶》,音乐社的老师确实来问过我,不过我没有答应,也不知道这事是怎么传出去的,但是不管她们说什么都和我没关系。”
“真的。”
他拄着胳膊趴在季浔身边,非常诚恳地解释着。
季浔看着他,不敢置信地问出疑惑,“嗯……你特地跑到我家来,不会就为了说这个吧?”
“不然呢?”孟时瑀直起身子,澄净瞳孔满是理所当然,“我就是要说这个啊,不然你因为这个事连睡觉都生气怎么办?”
“?!”
季浔别过脸嘴硬,“我干嘛要生气?”
孟时瑀乐了,“最后一节课我和你说话你都没理我,放学我叫你你比兔子跑得还快,这不就是生气么?”
“哦不,”孟时瑀笑着纠正,声音低了几分,“这叫吃醋。”
“这种情况以后肯定不会发生,虽然都怪她们乱说话,但是哄你的责任最终还是落在我头上的,”他的语调很轻快,“所以你原谅我吧,几几?”
季浔始终别着脸没看他,孟时瑀也不急,拉过她的胳膊轻轻晃悠,像是在撒娇一样。
她觉得自己的情绪起伏从来没有这么迅速过。
刚见到孟时瑀时是开心的,在收起物理题时她心中有对自己不坦诚的鄙夷,后来听到“吃醋”两个字她简直羞恼,而现在,一种奇怪的情绪却占据了更多成分。
她和孟时瑀是完全不同的人。
其实,季浔并不算是个传统意义上的乖乖女。
因为从小没有爸爸的缘故,她也有过被人取笑,被人恶语相向的经历。
虽然季浔从来不明白她没有爸爸又不是因为自己做错了事,别人为什么要因为这个欺负她,
但是童言无忌带来的伤害依旧这么直白的刻在了她心上。
后来上了初中,季寒清工作愈发忙,家里请的阿姨没人监督时常偷懒,垃圾食品几乎充斥季浔整个少年时期。
她变得越来越胖。
升入初二时加入物理和化学两科,季浔的脑子根本无法负担新知识,久而久之成绩越来越差。
她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一个孤僻的、笨笨的胖子,连老师都说她是因为不思进取才会这么心宽体胖,毫不意外的,她成了班级里最不受欢迎的同学。
也是那个时候,季浔和徐子安结下梁子。
季浔家境很好,一周的零花钱够普通孩子花上两三个月。
精明如徐子安,精准拿捏季浔渴望朋友的弱点,美其名曰是想和她交朋友,其实不过是想骗钱给自己花。
季浔虽然在学习上智商不足,但情商从来不低,很快便认清徐子安的嘴脸,义正言辞的拒绝再和他一起玩。
徐子安大概是担心事情败露影响自己受欢迎的人设,所以先倒打一耙说季浔暗恋他,更加激起他的一众仰慕者攻击季浔。
然而这些,除了季浔之外,再没有人知道。
这些日积月累的伤害渐渐长出锋利的刺,在季寒清因工作缺席的时光里疯狂滋长,又因她带着愧疚的溺爱而被无限放大。
季浔是骄傲的、自信的,同时也是自卑的。
她绝对没办法像孟时瑀一样,能在不确定的情况下这么直截了当地向对方服软。
孟时瑀足够笃定,确信自己不会因为在意一个人而低头就丧失掉自己的价值,但季浔不一样。
她在被欺负的环境里长大,成长到今天,无论对谁都不会放下自己的利爪,更不会在终于摆脱弱者的身份后,再度自愿向人示弱。
意识到这点时,那一点点开心逐渐被劈天盖地的辛酸漫过,就像是一只刺猬披荆斩棘走过了万里风雪,终于遇到了不想捕猎的农户。
农户甚至轻轻对她说,到我这里来吧,外面雪很大。
孟时瑀没有等到她羞恼的反驳。
而是等到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暴雨。
“你、你怎么哭了?!”孟时瑀惊慌失措,连忙将桌边的纸抽拿过来,抽出几张递给季浔。
“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你别哭啊,我是逗你的,”他着急地解释,一手攥着一团纸搁在季浔眼前,一手扯着她的衣袖轻轻哄她,“我以后都不这么说话了,你别哭了成么?”
季浔摇摇头,可能她也没有那么想哭,但是眼睛里像装着汛期的洪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隔了好一会儿,孟时瑀已经完全颓丧起来,倒不是烦,而是无力感与自责混在一起,他整个人都被季浔哭得没了脾气。
季浔平复了一下。
孟时瑀边帮她擦眼泪边说,“我听说音乐社的节目改了,不演《罗密欧与朱丽叶》了。”
季浔还在发愁自己该怎么解释着突如其来的眼泪,孟时瑀便给了她一个台阶。
她真的很感谢他。
她擦了擦鼻子,闷闷地问:“排练那么久,为什么不演了?”
“因为我和校庆策划老师说,《罗密欧与朱丽叶》这种剧本很有可能误导学生早恋,建议换成《猫和老鼠》比较好。”孟时瑀如实答。
一个没忍住,季浔直接笑出声来。
脸上还挂着一圈泪痕,皮肤紧绷着,她却控制不住地哈哈大笑。
像精神分裂一样。
不管是不是精神分裂,孟时瑀总算松了一口气。
从前也有女生在他面前哭唧唧的,他只觉得烦,直接把人丢在一边拉到。面对季浔却不一样,一颗一颗豆大的眼泪像是威力无穷的子弹,一下一下仿佛要把他的心脏射穿。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季浔洗了把脸出来,轻咬着下唇,不好意思地问。
孟时瑀摇摇头,“我只觉得你终于不哭了,可太好了。”
“其实我也觉得我很奇怪,上高中之前我的同学们也觉得我很奇怪,以前都没有什么人和我一起玩的,”她自顾自地说着,“好像从我小时候开始就是这样,我也有反思过的,我还有去模仿那些很受欢迎的小朋友,但是好像没有什么用,我还是这样……”
“没关系的。”孟时瑀轻轻地说。
季浔愣了一愣,仿佛没听清,她偏过头,望向少年真挚的面庞。
“真的没关系,这世界上本来也没有人会被所有人喜欢,被别人喜欢也并不是你的义务,”他面对着她坐,一条腿踩在她椅子旁边的栏杆上,语气无比认真,“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你身边所有人都喜欢你,那又怎么样呢?你不会因此变得更聪明,更有钱或是学习更好,所以别人的情绪有什么用呢?”
季浔呆呆地望着他,在所有人都努力成为被人喜欢的人时,第一次有人告诉她,就算所有人都喜欢你又怎么样,你不会因此得到任何助益。
她纠结了许多年的问题,仿佛从来就不是问题。
她的眼睛红红的,因为刚刚哭过,原本水汪汪的大眼睛蒙着一层亮晶晶的水汽,殷红的嘴唇微抿着,像只懵懂的小白兔。
喉结滚动,他嗓音低哑。
“只要,你喜欢的人也喜欢你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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