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你。”
韩明露跟着季浔走进教室,四下空无一人,她没想到会等到这样一句开场白。
季浔自顾自地说:“因为你很聪明,在面对繁重的课业时仍有余力平衡好人际关系,还拥有张晓雅那样忠诚的迷妹,真的很了不起。”
“可是你好像并不知足,你希望所有人都喜欢你,都只能看到你,你似乎永远都不会对当下感到满足。”季浔回身,直视韩明露,“意识到这点时,我突然不羡慕你了。”
“因为你是活在别人价值观里的人,为了营造一个众星捧月的人设,你可以放弃自己表演成任何样子,说得再清楚一点,你其实从来没有真正被人喜欢过,因为你一直在掩藏真实的自己,表演成别人期待的样子。”
“期中之后我原本觉得你挺可恨的,但现在我更觉得你可怜,”季浔一字一句地说,“一个永远活在别人期待目光中的面具人,真的很可怜。”
韩明露的脸色微微发白,她牵起嘴角体面地笑:“你听说过的吧,我一直对播音主持很感兴趣,马上就要开始正式去上课。成为一个公众人物本来就是要接受大众的审视,活在他人的目光里本来是好事,无所谓这些目光中包含着什么样的情绪。”
“所以,”她像是在自证一样,“我才不可怜。”
“播音主持?”季浔轻笑,“一个只爱自己的人要坐在演播厅里,拿着写满人间疾苦的新闻稿件为整个社会共情么?”
有点好笑。
“你懂什么?”韩明露难得有些急,“我一定会站在聚光灯下,成为你们所有人都望尘莫及的样子。”
季浔静静地看着她精致的眉眼,不置可否。
临走前,韩明露终于说出了那句对不起。
她是发自真心的道歉。
只不过歉疚的对象不只是季浔,更多的是对自己。
她可是要成为大明星的人,竟然和一个无名小卒浪费了这么多时间。
这种行为真的很蠢。
韩明露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嫉妒季浔什么,或许即便知道,她也不愿意承认。
很不合时宜的,韩明露想起初中时,校内排练《山海经》改编的话剧《巫山神女》,瑶姬一角几乎被抢破了头。
虽然竞争对手众多,但韩明露仍旧志在必得。
原因无他,她长得实在太美,而且说起台词从不紧张,有种与生俱来的超越年龄的大气稳重。
可结果大出韩明露的意料。
老师竟然将角色给了一个容貌普通,甚至平时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女孩子。
韩明露不服气,为此特地去请教老师。
老师到底是如何说服她的她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剧本围读时编剧老师对神女的那句诠释。
“神女爱世人。”
而她只爱自己。
韩明露坚信自己没有错。
爱自己怎么会错呢,爱上任何人都有被伤害的风险,唯独爱自己不会。
她不屑于小孩子们以心换心的俗气游戏,也根本不需要,她宁可一辈子守着真心画地为牢,孤寂且安全的活着。
她会过得很好,比任何人都要好。
带着这样的信念,韩明露的步伐逐渐坚定。
在这所沉闷的教学楼里或许还有各种猜测和议论在等待她,幸好韩明露足够强大也足够八面玲珑,她总会找到新的平衡点,再次受欢迎地站在一众同学面前。
高考是战场,可高考前的每一天同样也是。
学生们的世界里也不止有成绩。
季浔望着韩明露挺拔的背影,心里的情绪有些复杂。
毫无疑问,她不喜欢韩明露,可又觉得她很了不起。
她想起期中考那天,韩明露真诚到恍若真心的鼓励。
如果换成季浔,恐怕张口的第一个字就会露馅。
这么看来,季浔简直是天生的好人。
秋风卷起一地落叶,干枯的叶片划过地面发出哗啦啦的声音,秋天独有的萧瑟乐曲即便站在二楼窗前也能清楚的听到。
季浔将自己落下的书本全部收好,捧在臂弯里出了高二一班的教室。
孟时瑀还在门口等她。
季浔走过去,“我好啦,我们去找祝亦燃。”
“走吧。”
孟时瑀接过她手上捧着的书,笑容温软至极。
季浔想,或许她并不需要变成那种钢筋水泥一般的人,总有人会站在路的尽头等她,一起走过缤纷的夏花冬雪。
她也很幸运。
-
七班门口,祝亦燃早已等了许久。
季浔看看他来也空空去也空空的装备,简直哭笑不得。
“来都来了,你真的不拿点什么吗?”
“什么?”祝亦燃拧眉,将手心摊开露出两只黑色水笔,冲她示意着,“你什么眼神,我这不拿了吗?”
“……”
行吧。
不仔细看还真难发现。
三个人一起朝楼下走。
季浔走在中间,孟时瑀并肩站在她身侧,祝亦燃落后一步,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往下挪。
刚路过孔子像,季浔伤感地说:“但愿去了鹏城,孔子还能继续保佑我。”
祝亦燃像看智障一样看她,“鹏城也有孔子像的,别矫情了。”
“没事,你有不会的题随时问我,”孟时瑀垂眸看季浔,声音温柔得不行,“就算孔子不保佑你也没关系,我保佑你。”
季浔笑出声。
祝亦燃抖抖鸡皮疙瘩,以最大极限往下走。
刚一转弯,正好对上一张优哉游哉上楼的面孔。
来人垂眸看着台阶,路线突然被挡住,随意地抬眼往上看。
看清后立马怔住。
季浔淡淡瞥过去,收回视线,本来想当看不见,但在擦肩而过前却突然改了主意。
“徐子安。”
她脚步一转,堪堪挡住他的去路。
徐子安胡乱扫了季浔身后两个人一眼,孔子像后是明净的玻璃窗,周围是金灿灿的阳光,只有徐子安脚下是黑黢黢的一片——他站在三个人背光投下的影子里。
“干嘛?”嗓音生硬发涩。
“我就要转学了,你听说了么?”季浔问。
徐子安觉得她莫名其妙,她转学关他什么事。
迫于季浔身后两人的目光,徐子安还是老实地说:“听说了,有事?”
“有。”
季浔站在距离徐子安五级台阶外,冲他粲然一笑。
她一边往下走,拉近彼此的距离,一边轻飘飘地说:“我想我们之间的事,是不是该……”
伴随一阵清脆的响声,徐子安眼前一花。
他听见她轻快的尾音,“有个了结。”
徐子安还维持着手捂脸的动作,脸上传来火辣辣的疼,他反应过发生什么,瞪着季浔的目光恨不得要将人生吞活剥。
“干嘛?”祝亦燃倚在拐角处的扶手上,浑身上下透着混劲儿,正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徐子安看。
孟时瑀没出声,手捧着一摞书慢悠悠地走到季浔身边,背光的姿势使锋利的面庞更加冷峻,他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徐子安,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徐子安被这一巴掌扇出的脾气小小熄火,粗重的呼吸悄悄憋回去。
一个黑带五级,一个出了名的疯狗,随便哪个他都惹不起。
几乎不需要权衡,徐子安扯起一个极为难看的笑容,绷着脸认命地给他们让路。
“手疼不疼?”孟时瑀看着季浔的手问,眉眼间的宠意几乎要腻死人。
季浔举起手看了看,她那一巴掌用了全力,手心打得通红。
她皱着脸点头,“疼。”
“那一会儿我给你揉揉。”
落后一步的祝亦燃:“……”
-
祝长峰办事向来雷厉风行,转学手续没过多久便办好了。
离开华江那天,季浔和祝亦燃没让任何人来送。
机场内,祝亦燃帮季浔把行李放上托运传送带,在等待检查的空隙,他挑事地说:“关键时刻还得靠我帮你吧,孟兄怎么没见着人啊?”
季浔也不生气,神秘的微笑在熙攘的机场中仍然倍感渗人。
“唉,你老是这样,姐姐很替你捏把汗呐。”
祝亦燃抖抖鸡皮疙瘩,拧眉说:“什么啊?”
“你说夏梨这么可爱,学习又好,长得这么白而且还心地善良,全身上下全是优点,上了大学肯定会很多男孩子和她表白吧?”季浔掰着手指头数,想起什么,夸张地捂住嘴,“我听说她打算减肥呢,这么完美的人到时候岂不是要被抢破头了?”
她惋惜地看着祝亦燃逐渐扭曲的脸,一点没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思。
“我的好弟弟,你到时候远在美国可怎么办呢?唉!”
“你有病吧?!”祝亦燃显然被揪住了痛处,他气急败坏地说,“小爷这么帅这么善良还这么、这么、这么……帅!她怎么可能会喜欢别人?!”
“哦。”
季浔耸耸肩,一派“但愿如此”的姿态。
简直是火上加油。
因为季浔的一通“预防针”,祝亦燃直到飞机起飞前都一直紧盯着手机看,神经到季浔觉得如果灵魂能出窍,祝亦燃都恨不得把手机附体的程度。
空姐最后一边提示后,飞机开始滑行,季浔看着孟时瑀发来的最后一条消息笑了笑,然后将手机调至飞行模式。
窗外是缓缓而过的机场风景,萧瑟却明媚。
而她即将抵达的那个地方还停留在阳光刺眼的夏天,与这里丝毫不同。
季浔上一次坐飞机是从江南来华江的路上,彼时的她满怀着对新家庭与新城市的忐忑,不安之外满是抗拒。
而这一次却不一样,她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心中盛满的是从容的自信。
孟时瑀说,下飞机给她个惊喜。
所以,鹏城是她新惊喜的开始。
不必纠结这一时,他们还有的是以后。
机翼划过云层,投进天空的怀抱。
季浔靠在窗边,玻璃上倒映着她轻盈的笑脸。
所以当她在余光看到祝亦燃闷闷不乐的侧脸时,心中的愧疚感立马被成倍放大。
季浔组织了一下语言,决定开口安慰祝亦燃。
“放心吧,大学四年也很快的,而且假期你也都会回来的嘛,她不会那么容易就被别人拐跑的,你要相信她。”
祝亦燃发着呆,闻言先是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轻轻摇了摇头。
“我从来没有不相信她。”
“……”
这么装就没意思了吧?
季浔冷笑,“那你着急个什么劲?”
“从始至终我都没有不相信她,我是不相信我自己。”
祝亦燃低垂着头,火红的短发也没能使他发挥性格中的昂扬,他此刻看起来如同一只流浪狗。
“说实话,她的确像你说的哪哪都好,但是我就不一样了,我学习不好,脾气一般,连读个书都得老爸给我操心铺路,如果不是生在这样的家庭可能真的就什么都没有了,”祝亦燃有些丧气,他突然想到什么,神经兮兮地问,“你说,她愿意和我玩会不会是同情我?同情我是个一无是处的笨蛋?”
同情么?
按照季浔对夏梨的了解,她是善良没错,但还没到圣母的程度。
季浔果断否认,下意识想鼓励他,“当然不是,你怎么会这么想?你拥有那么多怎么会一无是处呢?”
“真的么?”祝亦燃狐疑,但嘴角却抑制不住地翘起期待的弧度,“比如呢?”
“……”季浔眨眨眼,犹豫的几秒里祝亦燃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季浔怕打击到他连忙张口,“你有钱呐!”
“……”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落下,祝亦燃的脸比锅底还黑。
还不如不夸。
季浔干笑了几声,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说话比较好。
飞机上很安静。
祝亦燃像是自言自语一般,没头没脑地说:“就算她有一天不喜欢我了,那也一定是因为我太差了,等去了鹏城我一定要好好学习才行!”
季浔对他打鸡血似的自我激励不置可否。
他的昂扬斗志的确也没持续几秒。
祝亦燃憋屈地抓抓头,颓丧地向后靠着,“姐,你说她会不会遇到个好的就真不喜欢我了?”
混不吝的少年,第一次将直白的不安袒露在阳光下。
他到底是她弟弟,看着他这幅模样,季浔没法不心疼。
她虽然和夏梨只认识了两个月,但自认为也算了解对方的。
夏梨待人一向冷淡,唯独在面对祝亦燃时表情生动活泼;她对别人的事从来漠不关心,却多次向季浔问起祝亦燃的事,甚至为此还主动提出要帮季浔送书。
这样看来,祝亦燃的确算是夏梨很特别的人。
可是以后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
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可后来陈圆圆美人迟暮,还不是轻易就被其他年轻小妾取代。
而福临登上了坐拥三千佳丽的皇位,却为董鄂妃削发出家,天下万物万事皆不及一人。
人心难测,薄情又深情,脆弱且坚毅,根本无从预判。
比起推断这样那样的可能性,季浔此刻只想让祝亦燃开心一点。
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真诚,“放心吧,她不会的。”
少年低落的眉眼缓缓掀起,迟疑地看向她。
季浔逐渐有些招架不住,没等她转移话题,祝亦燃突然爽朗一笑,表情臭屁得不行。
“是吧,其实我也这么觉得,毕竟小爷这么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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