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手骨节分明,干净得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而自己的手,枯槁如老树枝桠。
鸢沉默着,半晌才将手搭在了对方温热的掌心。
触及的瞬间,过电般酥麻。
那是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战栗。
熟悉感一闪而过。
“鸢。”他报上自己刚定下不久的名字,算是应下了宋无端的邀请。
宋无端唇角一勾,反手稍一用力,将他从那片黏腻的肉壁上拉了起来。
这套动作看似爽利,偏又夹杂了几分小心翼翼。
他指尖在鸢的腕骨嶙峋处若有似无地多停留了一瞬,才缓缓松开。
“宋无端。”他再次自我介绍。
声音莫名地洇上了湿润。
目光落到鸢渗血的左眼,又很快移开。
笑意未达眼底,大概比哭还难看。
他干脆不笑了。
直到鸢苍白干燥的嘴唇,被他找来的水滋润出些许鲜活。
宋无端才悄悄呼出一口浊气。
就在这时,一股又一股极为齁甜的味道涌入门内。
说“门”其实并不准确。
那是一大片带有弹性的粉白膈膜。
中间是气阀一般的孔洞。
陆续有四五个身影略显仓皇地钻了进来。
他们无不扶着膝盖,狠狠吸了几口腥腐臭气,如蒙大赦。
这才将目光锁定在宋无端身上。
“宋哥!”染着黄毛的年轻人率先开口,“饶了我吧。我这辈子都没想过,甜味能恶心到这地步。”
他从兜里掏出烟盒,手抖得厉害,好半天才捣鼓着吐出个烟圈。
“咦,那NPC醒了?”
宋无端侧身半步,似是不经意地将鸢护在身后,隔绝了大部分探寻的视线。
“人都齐了?”他目光扫过,确认了人数,“正好,同步一下信息。”
他语速平稳,言简意赅:
“各位应该都看出来了,我们在未知生物的肚子里。”
“这里不只有我们,膈膜外还有个小镇。”
“镇子很完整,街道建筑风格混杂,像是把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东西硬拼在一起。”
“不寻常的是小镇的居民。”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准确的表达,“他们像是……糖人。”
“糖人?我说这里的气味怎么能齁成这样呢。”黄毛瞪大了眼,“那这些糖人是活物还是死物?”
“会动,动作很丝滑,按部就班地重复着一些日常行为,比如吃喝拉撒,晒被抠脚。”
“他们完全无视我们。我想,只要不主动触碰,你在他们面前跳舞,他们也当你是空气。”
“虽然是在动物肚子里,但光线并不弱,看不清的可能性不大。”
没人质疑他的判断。
上个副本中,那个叫“鸢”的NPC一剑破万法,可那又怎么了?
人宋无端可是冲进白光,把那NPC打趴并扛回来的狠人。
啧啧啧,虽然没看见,光是脑补那画面,就让人腿软。
黄毛更是对宋无端佩服得五体投地。
刚刚他自己没走几步,就呕得昏天黑地,差点找不到回来的方向。
难为宋无端回来得比他们早,还带回这么多信息。
出去过的其他几人还惊魂未定,没出去过的老烟枪只觉得他们小题大做。
“听起来也就那样吧。黄毛你那是太虚了。”
“上一个副本不也这样?只不过是被那些变异的NPC恶心一下,也没见谁真掉块肉。”
上一个副本里,尽是些千奇百怪的变异人。
他们在那儿身临其境地看了场畸形秀。
顶多大眼珠子怪的凝视,会让他们多做几天的噩梦。
有点儿后劲,但不多。
玩家无一人伤亡的结果给了他底气。
这话像颗定心丸。
众人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
有人附和了句:“对嘛,这不过是场沉浸式恐怖主题乐园体验。”
接着,他们开始挑剔空气里的味道。
“副本设计者用的这什么劣质香氛,上点心吧哈哈。”
仿佛只要将眼前的危机定义为一场感官恶作剧,那份源于未知的恐惧就能被暂时压制下去。
宋无端不赞同,却任由他们盲目乐观。
“我建议分组行动,效率更高。”
他自然地看向鸢、以及一直安静待机的脑男。
意思不言自明。
“我们三个一起。”
宋无端语气温和,直接替两人做了决定。
“当心点,”他补充道,视线扫过众人,落点依旧在鸢的身上,“别乱动,别乱碰。”
鸢有些不悦。
这话与其说是对众人讲的,不如说是指名道姓的提醒。
这人似乎笃定他会“乱动”。
多少有点看不起人了。
宋无端像是能读心一般,投来一个极淡的、带着戏谑的笑。
其他人很快分好了组。
他们穿过膈膜,在踏入小镇的第一时间,纷纷用各种手段捂住口鼻。
还是晚了。
过了肺,那味道便刻进了灵魂。
顿时听取呕声一片。
天色已然昏暗。
头顶的肉壁转为紫黑,沉甸甸的,压得人心里发慌。
鸢的口鼻上敷着一块干净的布巾。
随着呼吸,丝丝缕缕的水汽沁入肺腑,清爽舒适得与其他人不在一个次元。
老烟枪远远地翻了个白眼。
实在看不惯姓宋的王八蛋这么关照一个拖油瓶。
他嫌恶地与他们拉开距离。
黄毛原本是与老烟枪组队的,此时亦步亦趋地跟在宋无端后面。
根本没察觉自己跟错了队。
众人距离小镇越来越近。
空气凝滞,像被什么人加了致死量的粘合剂。
甜得愈发不单纯。
附着在鼻腔和喉咙深处,让人呼吸都变得费力。
湿布巾不再管用。
鸢倒也无所谓,随手将其揣进怀里。
这下,他察觉到那味道开始变质。
过度发酵的焦甜裹挟着更多陌生的气味,蛮横地钻进每个人的鼻腔。
这气味的存在感之强,竟然压过了一路走来如影随形的甜腥。
循着味道,他们看到杂乱摆放在街道两边的等身“雕像”。
墙根处堆积的不明膏体上长满幽蓝菌丝。
在菌丝的映照下,整个小镇不像家园,更像一个刚刚落幕、还未来得及清场的巨大标本博物馆。
“我操……这好像就是宋哥说的糖人吧?大晚上的杵在街上干嘛?怪吓人的。”
黄毛惊呼着,凑近了一个个看过去。
糖人形态各异。
有的保持着奔跑的姿势,脸上的表情是一种僵硬的欢愉。
有的则围坐在一张覆盖着厚厚糖垢的餐桌旁,举着叉子,对准空无一物的餐盘。
更令人不适的是转角处那对相拥着的情侣,在糖衣的包裹下几乎融为一体。
糖人并非唯一的展品类型。
窗台上的盆栽,晾衣绳上的衣服,主人脚边的狗……
一切都被按下了暂停键。
只有他们四人在其中穿行。
鸢的视力比其他人要差得多。
他需要靠得更近,鼻尖几乎要贴上去。
宋无端赶紧拉住他:“危险,别乱来。”
“空的。”沙哑的嗓音,很是笃定。
“什么。”宋无端的注意力全在鸢身上,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糖壳里面是空的。”脑男补全信息。
他玻璃眼珠中射出一道微光,对糖人进行细致的扫描。
“内部无生命体征,无支撑结构。只剩皮囊。”
无形的寒意瞬间爬上所有人的脊背。
白天那些按部就班、各行其事的“糖人”,到了夜晚,就只剩下了一具具空壳?
谁会相信小镇居民只是脱下糖衣回去睡觉了?
脑男进一步给出成分解析:
“固态碳水化合物基质,挥发性腐殖质,动物信息素。”
宋无端眉头微蹙:“……说人话。”
鸢帮忙解释:“糖壳,尸水,妖气。”
他们继续往前,查看了更多“雕像”。
都是一样的情况。
几个人多少感受到心理的不适。
转移注意力的工夫,身后街道尽头的拐角处,一块霓虹灯牌忽闪忽闪的。
上面写着「田又小镇」四个字。
“田”字和“又”有着明显的字号差,像是缺了些笔画。
鸢和宋无端对视一眼,陷入思索。
脱离了队伍的老烟枪拐过巷角,焦黄的脸上写满了烦躁。
他烟瘾犯了,嘴里叼着根皱巴巴的烟卷。
手里那个破打火机被他按得啪啪作响,却蹦不出来火星子。
“他奶奶的!”他低声咒骂,浑浊的眼睛四处乱瞟。
忽然,他看到巷口的墙角,立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彩色霓虹灯的照射下,轮廓似乎有点像那个黄毛小子?
“黄毛!你小子躲这儿摸鱼呢?快,借个火!”
老烟枪嘟囔着,也没细看,大大咧咧地就走了过去,伸手没轻没重地拍向那“人影”的肩膀。
异变陡生!
就在他手掌接触那“人”肩膀的一刻,坚硬的糖壳,像是被什么东西瞬间烤化。
一颗晶亮的熔融状液滴悬在老烟枪身前,虎视眈眈。
“呃?!”老烟枪脸上的烦躁变成了惊愕,随即化为极致的恐惧。
他动,它便也动了。
“救命!救……唔!”
短促的呼救被黏稠堵回了喉咙,只剩下沉闷的呜咽。
听到动静,宋无端等人急忙赶来。
还是晚了。
包裹,冷却,凝固,收缩。
“喀嚓……咯啦……”
令人头皮发麻的硬化声在死寂的街道上格外清晰。
老烟枪的躯体在厚重的琥珀色糖壳中,扭曲、变形。
静止。
短短数秒,一具崭新的“糖人琥珀”,取代了之前那个空壳,立在了巷口。
其他玩家陆续赶到。
“死……死了?”声音颤抖变调。
透过半透明的糖壳琥珀,能看到老烟枪那双因恐惧而放大的瞳孔,早已蒙上一层灰白色的翳。
几乎所有人都僵在原地,脸色煞白。
“他刚才只是碰了一下,就……死了?”
先前附和过老烟枪的玩家面如死灰。
不知是谁带头后退了一步。
紧接着,所有人都像避让瘟疫一般,尽可能地与所有的“糖人琥珀”拉开了距离。
黄毛手里的烟掉在了地上,嘴唇哆嗦着。
他曾离这些“雕像”如此之近。
后怕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空气仿佛凝固了。
短暂的死寂后,是压抑的抽气声,与难以自控的干呕声。
在这里,不谨慎行事真的会死。
死亡是悬在每个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恐慌蔓延。
宋无端面无表情地拈起一物。
那是半截断裂的灯管。
边缘还沾着点湿黏的糖渍。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
“现在,还有人觉得这是主题乐园吗?”
温馨提示:
1. 本章内容香甜可口,请放心食用。
2. 如果您感到甜腻,那是正常现象,并非认知污染。
3. 作者保证所有糖人都是自愿成为艺术品的。真的。
4. 如果您也想拥有同款琥珀糖壳,请……
好,不皮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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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糖人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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