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我给她们灌了整整两大壶仙人醉,趁她们睡得迷迷糊糊,摸黑溜出去,敲响赵子济的院门。月上中天,他的眼睛却没有一丝困色,肩上白色绷带吊起手臂。
我忽地没那么想吃鱼。
走过兰草,走过鱼池,躺在摇椅上,就像从前每个不眠的漆黑的夜。那时我听他讲山上老道士用树皮换得富商十辆黄金;山下骑黄牛的牧童吹笛呕哑难听,吓飞他养的鹂鸟;花蛇捕食,反被开化的锦鸡诱入猎人陷阱……
赵子济在身旁的摇椅上摇啊摇。我看向他,他无话,今晚没有故事讲了。
我点抚着他的胳膊,“疼吗?”他闭了眼,摇头。他总是这样,我想听他说话时愣不开口,他如果出出声,哪怕就一个字,我心中也能好受些。
“赵子济,你怨我吗?”
他闭着眼睛,似乎睡得沉。我心中一团像被揪着一般喘不上气,心中又怒又悔,想要追问出个答案,又只能他合起的眼睫下沉默。内里的波涛四起,酸涩滋味又在涛浪中扩散。
直到他接着摇头。我心头蓦然一松,腾起一阵空明与欣喜。修道一千八百载,我从未经历过如此复杂的心境。
天上凉月一弯,月色倾洒,往常我睡不着来寻他时,院中少有这样皎白的月光。也少有这般无言的景象。
我说:“今晚,我给你讲故事吧。”
银河隐却,星子几点,月色薄白而不断,仿佛从很久的以前透射过来。
“有只白鹤,从小就想要当神仙,修炼一千八百年后化成人身。一日她去教训隔壁豹子精时救走了个人类,过路神仙就给了她一场造化。”
赵子济睁开眼,看着我,或者看的不是我。
“之后白鹤精成了一个凡人女子,她不通人的七情,不会流泪。直到有一天,她遇到一个人类男子——”
他凑过来,似了然却疑惑。
“一个做鱼极好吃的男子。见不到男子她会心急,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见到了男子,她也会心急,因为男子好像不喜她,也不同她说话。”
我直直看着他,目光似月色般一点点在他脸上散落,不甘落下一个角落,唯恐错过任何,尽管只是轻微的眼角动作。他红着脸,脸色似喜忽忧,双嘴反复张了又合。
终于他接道:“既然心急,那为何不来寻他?……以往日日来得比讨食鸟儿还勤快的人,整整三日都没来……”
我的眼睛有些模糊,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多害怕?我怕他伤害你,怕你不找我了,你居然真的过这么久才来见我……我害怕你喜欢他,我一想到你要是喜欢他,我就、我就什么也想不了……长乐,我喜欢你。”
我一动不动愣在原地,有湿润的液体从眼角一串串地淌出。眼泪?是咸的,是这么抓人心神的东西。
我被拦腰抱起,赵子济哭得稀里哗啦,我扯起袖子一滴滴给他擦净。他又哭了,“长乐,我喜欢你,比鸟儿更喜欢,比爹娘更喜欢,比老道士更喜欢……长乐,我最喜欢你。”
我揽住他的脖子,覆上他的双唇:“赵子济,我也喜欢你。”我过去见人类男女相拥难分很是不解,而今与喜欢的人亲近,竟是如此快乐的事情。
晨光熹微时分,我回到房中,清荷夏碧睡得昏沉,我把酒尽数洒在衣裳、脸上,与她们一道躺在桌旁作出昏睡模样。
私奔……我从前只在鹦鹉妖嘴里听过的词,昨晚赵子济搂着我,在我耳边蛊惑般地建议:“长乐,我们私奔吧。天大地大,总有我俩容身的地方。”
若是从前有人类与我说这种没骨气的话,我定要打得他落花流水满地找牙。如今,那人是赵子济,我本就是离开的,一个人过日子,两个人也是过日子,更何况,我喜欢他。兜兜转转,坐立难安,喜乐由他,惊忧是他,不管什么骨气与风度了。
耳边传来动静,是清荷在翻身,嘟囔着:“沛沛,这酒好喝……”
五日后,赵子济向父母辞别,说心情抑郁,要出去散心一阵子。赵母欢欢喜喜给收拾了金银细软,让他多游览大好山河,最好待我离家后他再回来。
十日后的夜晚,我与清荷、夏碧把酒言欢,畅所欲言。
清荷醉眼迷蒙:“长乐,我与你说……殿下是这世间最最好的人了……”
夏碧一只手敲在清荷额头上,醉得比清荷更厉害,“殿下不好,商山更不好……沛沛你知道嘛,商山说亲了,是柳、柳大人家的女儿……啊不,是我不好……”
我专注于灌酒,附和道:“统统都不好,你们最好,来,干了!”
两人伏桌不起,喊也喊不动。夜色甚是浓郁,我背着小包袱朝城南走去。
福来客栈,店招不大,沾了些深深浅浅的灰黑尘渍。
“小二,甲字六号房,我找我家相公。”
推门,是赵子济那双笑意难抑亮堂堂的眼睛,他取过我的包袱,“你总算来了。”半月未见,我与他抱着,一颗心仿佛入得桃花源,落到了安宁之地。
鸡声茅店月,我俩行装简素,早早出发,走出城门,外边排着看不到尽头的耸动人头,等待进城。
赵子济牵住我的手,“抓紧我,这里人多,别走丢了,我可不想独守空房。”
守门兵士闻声望来,见到我俩时愣了会儿神。直到被前辈一拍脑袋,喝道:“看甚!看路引!好生守门,改日请军长也为你说个美貌媳妇。”
又是一个旬日,离京千里之外的南襄城。赵子济将我扶下马车,这是一个小巷子,名曰宝福巷,每户间隔了约莫六尺空隙。间或有人往来穿梭,货郎挑担高喊:“麻糖腊肉,风车葫芦,碗碟小扇——!哟!”
他引我进入其中一所小宅,“我少时就跟着老道士生活,想着长大了也做个道士,潇洒自在地过活。爹娘年年派人给我送银钱,我便攒着买了这宅子,本是打算山中呆得腻味了时候,再出来小住的——”
我跨过大门门槛,饶有兴趣地听他讲述:“现在却被我用来讨妻子了。”我扯着他衣袖,凶狠道:“你如果敢反悔,小心我去拆了你的道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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