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一般人问他究竟长什么样子,月寻风是不会回答的。
但或许是刚才少年失落的神情触动了自己,也或许是难得遇到一个与众不同、不把他和华胥当妖魔鬼怪的人,月寻风愿意与这少年说说自己,即便他给出的回答可能会让少年感到失望。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究竟长什么样子,”月寻风的声音再度响起,富有磁性的嗓音似乎有些沙哑,他平静地叙述着,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他伸手摸着自己的面具,“我的脸——如果它还能被称之为‘脸’的话——就连我自己,也无法将它看透。我曾无数次摘下面具,可我在铜镜里看到的,只有一个黑洞。”
“黑洞?”这答案完全超出顾怀的理解范围。一个人的脸,怎么会是一个黑洞呢?
“没错,就是一个黑洞,”月寻风知道这事在普通人看来简直是天方夜谭,“我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没有记忆,或者说,我的记忆是不连贯的。我只知道自己一无所有,只有一支神奇的毛笔。我的所有记忆,是从第一次握住这支毛笔的那一刹那开始的。可在那之前,我是谁?我是怎样拥有这支毛笔的?我却都不记得了。
“我不知道自己有着怎样的身世来历,我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叫月寻风。我空有一副躯壳,没有面容,没有五脏六腑,更没有心灯。可以说,我就是一个‘活死人’,没有过往,不期未来。我只知道,我肩负使命,必须完成。”
月寻风仿佛许久都没有一次性说过这么多话了。
话已出口,仿佛重担卸下。他轻轻后仰,靠在椅背上,身子放松下来。
他伸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茶香袅袅,沁人心脾。
他的唇角似乎噙着一丝笑意,温声对少年说:“至于‘心契’是怎么一回事,你得问华胥,看他愿不愿意告诉你。”
顾怀的脸上写满期待。
“啧,其实这等密辛本是不应该告诉你这个凡人的,更何况你还是个小屁孩,“华胥面露难色,似在纠结,但很快便又释然,“看在你都把蜃珠拿出来给我研究了,我就把这事说给你听听吧,也算是礼尚往来。不过,既然要听,那就得认真听,要是让我发现你开小差,我可是要打你手板的!”
顾怀很是配合地连连点头,正襟危坐。
华胥满意地清了清嗓子,用灵力给自己换了身学堂夫子的装束,煞有介事地开始讲解:
世间生灵,不论是人是妖,凡有七情六欲者,皆有所求。既有所求,则有“求不得”。求之不得者,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久而久之,则成执念。执念过深,则生癫狂。癫狂久者,易生怨恶。怨恶滋生,贻害无穷。
上古神祇为镇世间怨恶,集天地之灵气,采日月之精华,耗费数载光阴,制成一笔一卷,笔为“运灵笔”,可以判怨恶之灵的强弱等级;卷为“吞心画卷”,画卷分阴阳两卷,以阴卷化解“怨”,以阳卷镇压“恶”,以达到净化世间风气的目的。
“但你要知道,如果每次都等怨恶之灵出现再去处理,不仅任务繁重,而且无法挽回怨恶之灵已经造成的损失,”华胥又挑了一块月牙形的糕点放入口中,一边咀嚼一边继续,“所以我和阿月决定先下手为强,将怨恶之灵扼杀在摇篮里。”
“摇篮?”顾怀不解。
“嗯,心灯就是怨恶的摇篮,”华胥已经把碟子里月牙形的糕点吃光了,他后悔没能多买些月牙糕点带着,“其实,心灯是所有情绪的摇篮,每个人的喜、怒、哀、乐、怨、憎、恨,都是由自己的心灯生发出来的。心灯明亮则生喜乐,心灯灰暗则生怨憎,怨憎积累多了,怨恶之灵就有了滋生的温床。所以,要想从根本上控制怨恶之灵的出现,就要从心灯入手。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所以,心契的意思是,以心灯为质而立下的契约吗?”顾怀好像有些明白了。
“没想到你小子很聪明嘛,”华胥赞许地点点头,“我呢,就是吞心画卷这个上古神器的器灵,而阿月呢,就是运灵笔的‘执笔’。
“若是有人心灯灰暗,即将滋生怨恶之灵,运灵笔就会有所感应,我们便赶在怨恶之灵出世之前,去到那人身边,问他是否要与我们立下心契——让对方以心灯为质,在我们满足他的愿望后,他需要保持心灯明亮,不再留给怨恶之灵任何滋生的可能。”
“这么说,你们就像是庙里的神仙?只要向你们许愿,就可以心想事成吗?”顾怀问道。
“嘿我说你这小子,亏我刚夸你聪明,你怎么一下子又糊涂了,”华胥纠正道,“我们当然不是神仙,即使普通人向我们许愿,我们也不会显灵让他如愿。我们的出现,是为了订立契约,虽说可以满足立契人的心中所愿,但如果立契人胆敢违约,那他的下场会非常非常惨——我会在他心灯再次灰暗时,毫不留情地吞了他的心灯!”
“吞……吞了心灯?!”顾怀惊诧。
“那当然喽,立契之前我们就同那些人说得明明白白,若想立契,就得以心灯作为抵押,若是违约,心灯便归我们了。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这么严苛的条件,答应立契的人应该不多吧?毕竟心灯几乎等同于命,性命是最珍贵的,愿意拿命来赌的,必定没几个吧?”
“小屁孩,看来你对这世间还真是一无所知啊!我告诉你,我们找到的那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得知我们的来意后,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啊!毕竟我们给出的交换条件实在是太诱人了——只要立约,一直求之不得的心愿转瞬就能实现,这么巨大的诱惑,一般人都无法拒绝的吧,何况那些人本身就是快要被心中执念逼疯了呀!”
“可违背契约代价巨大,他们立契前都不好好考虑一下么?”
“他们一心只想快点得偿所愿,但凡我们立契的动作慢一点,他们都生怕我们跑了,他们巴不得赶紧完成心灯的抵押手续,才不管以后会不会违约呢!”
“或许,他们在立契的时候是坚信自己不会违约的,”月寻风淡淡开口,“只是人心不足,他们得到了最想要的之后,**的沟壑并没有被填平,反而生发出更多的**,重新陷入求而不得的境地,致使心灯再次变得灰暗。”
“哼,不仅贪得无厌,还总是过高地预估自己,人族可真是愚蠢,”华胥不屑道,“哦对,还有妖族,一样的臭德行,就连以智慧狡黠著称的狐族,依我看啊,也压根没聪明到哪儿去。”
“妖族?妖族也可以跟你们订立心契吗?”顾怀问道。
“当然可以啊,只要肯拿心灯作抵押就可以,”华胥掰着手指数起来,“像是飞禽走兽一类的妖族,它们可以立约,当然了,违约后果也跟人族一样。但像花草树木一类的妖族,它们没有心灯,就没法跟我们立约了。不过,正因为它们没有心灯,几乎不会生发**,更不会有求不得的情形,所以也就没必要跟我们立约。”
“那……”顾怀斟酌着问道,“你是不是吃掉过很多心灯啊?”
“是啊,吃过很多很多,”华胥理所当然地回复,“人的妖的都有,目前算来,我吃掉的人的心灯比妖的多不少呢,这也正常,毕竟立契者之中,人比妖数量更多,心思也更复杂。估计以后也会是人的心灯更多吧。”
顾怀听后不知该作何感想。
华胥“啧”地一声:“我说小屁孩,你那是什么表情啊?你不会以为我爱吃那玩意儿吧?!我跟你说,那些违约者的心灯,要多臭有多臭,我都吃吐了!要不是为了第一时间消灭怨恶之灵,我才不会捏着鼻子吃掉那些黑黢黢的烂灯呢!现在搞得我跟个喜欢吃脏东西的妖怪一样,真是没天理!”
华胥转而向月寻风投去幽怨的目光,酸酸地说:“还是阿月的工作好,只需要让运灵笔蘸点怨恶之灵的气息,判断出怨恶之灵的强弱等级就行,根本不用碰那些臭臭的心灯,可以一直保持洁净,真令人羡慕啊!”
“哦?你真的羡慕?”月寻风凉凉地说道,“可以啊,那我们俩换一换,以后那些立契者的生平经历与判词就由你来写,他们往生轮回所需要的交接手续也由你去办。”
“啊不不不,”华胥赶忙陪笑脸,“我只是说说而已,我其实还是很喜欢我现在的工作的。”
紧接着,这个上古神器器灵就像小孩子一样,背过身偷偷咕哝:“我又不傻,明显是那些文书工作更繁琐更枯燥,我才不换呢。”
咕哝完,又重新转回身子,对着顾怀继续道:“至于立了心契的人为什么会在‘万象之面’上看到最恐惧排斥的人嘛……”
华胥朝顾怀眨眨眼,一脸高深莫测地说:“或许这是创世神祇的恶作剧?谁知道呢!说不定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啊!”
顾怀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他想,如果自己与月寻风立下心契,是不是很快就能找到哥哥呢?他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找到哥哥,只要能与哥哥团聚,他别无所求,心灯也不会变得灰暗……
华胥似乎能够读懂他的想法,出言制止少年:“你小子可不要以为与我们订立心契是什么好事啊。人生在世,有愿望想要实现,这很正常,但凡事都要有一个度,愿望也是如此。想要得到的,不论是财富、权力或者他人的青睐与认可,只要在自身能力允许的范围内,都可以凭借自己的努力来获得。可如果超出了力所能及的范围,那愿望就不是愿望了,而是一种奢望,是一种妄念,那是完全不可取的。对妄念的执着,是一切悲剧的根源。心灯因执念变得灰暗,原本美好的人生也会因此变得面目全非。立下心契只是饮鸩止渴,是不得已而为之,绝不是值得轻易尝试的事情。就比如,你想找到你的哥哥,只要努力,慢慢来总会有结果的,可不要想着通过立心契来走捷径,我告诉你,用心契来实现愿望根本不是捷径,而是一条不归路。”
顾怀没料到自己的心事被人看破,霎时有些羞赧。
华胥假装没有看到少年通红的脸色,将话题重新转回轻松的方向,语气懒散地说:“哎,其实我真挺喜欢花草树木的妖族,相比于那些不知满足的人族和飞禽走兽,我更愿意跟花花草草们打交道啊,它们又安静又温和,没有无穷无尽的想法和要求,跟它们待在一起,感觉我整个身心都被净化了啊!”
说着,华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阳光照着他浑身暖暖的,他想象着自己正被花花草草包围着,幸福感油然而生。
“你说的花花草草里,也包括村口那棵梧桐树吗?”月寻风饮了一口茶,悠悠地问。
“那当然……”华胥还沉浸在想象中的幸福里,随口一答,等他反应过来,他一个鲤鱼打挺从椅子上跳起来,义正言辞地吼道,“那当然绝不包括那棵可恶的老梧桐!我华胥与那老梧桐不同戴天!”
华胥气愤地控诉道:“哼,它竟然趁我躲雨时故意收起叶子,害我淋成落汤鸡,可恶啊!等着吧,我一定要让那棵老梧桐悔不当初!”
看着华胥炸毛的样子,想象着当时的场景——调皮的老梧桐和浑身湿透的华胥——顾怀一个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少年努力了半天,还是没能憋住,索性开怀大笑起来。
华胥刚想一个眼刀飞向少年,警告他不许再笑了,却听见一道虚弱的呻吟从不远处传来:“救……救救我母亲……求求你了……”
众人循声看去,发现声音竟然来自那个早已变成“干尸”的虬髯汉子。
按理说,即便还剩半盏心灯没被怨恶之灵吞噬,那虬髯汉子也断然不可能再开口说话了——他浑身上下都被抽干巴了,口腔和嗓子都被破坏得彻彻底底了,他还能拿什么说话啊?!
不仅是声音,三人还看到这虬髯汉子的四肢正诡异地蠕动着,让人联想起某种怪物未成熟的胎卵。
“哎我的天!”华胥被吓得汗毛直立,虽然他并没有汗毛,但这并不影响他一惊一乍地大叫,“处理过那么多干尸,头回遇到诈尸的!我最怕这些东西!阿月,你上!我先撤了!咱们回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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