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消融,人间焕新时,人却大多还是旧的。
村头酒馆又开张了,没有新客人,没有新酒。
骰子泛黄,骰盅黯淡,成日响个不停。
张瘸子又坐在了酒馆里。
自打过年后,他就天天在这里从早浸到晚,身上都发臭。
他并没有跟人赌,只是一手不停倒酒,一手不停晃着骰盅,喝着酒,听那声儿,发着抖。动作如傀儡般僵硬,晃了开,开了又晃。
好像必须有什么东西拿在手里没有尽头地摆弄着,否则就活不下去了。
桃花为翠微晕染上胭脂色的时候,十一来到了荆城。
闻了太久血腥气,她已不记得花香是什么样了。
因为太久没有见过光,又穿着漆黑的袍子,她白得像鬼。
那双眼睛很黑,几乎看不到瞳孔,里头也没有桃花,没有翠色。
目光所过之处,留下的尽是寒冷杀气,春意都要退避三舍。
张瘸子还在喝酒。
他的眼睛时不时盯着门口,每当有人声由远及近,即便听出是几个大老爷们谈笑着走来,他也一脸凝重。
身体蜷缩着,下巴也收起来,嘴巴微微张开,肩颈没有动,只将眼皮往上抬,眼珠往上挤,阴森森的。
每每扫上一眼,他便又垂下眼皮,哆哆嗦嗦地倒酒摇盅。
门外路过孩童笑声时,他会有一瞬间眼神飘忽,像是看到了他们蹦蹦跳跳举着糖人儿跑过的模样,思绪飘远又砸回,狠狠一闭眼,仰头又闷一口酒。
张瘸子在这里住了很久,王掌柜知道他不缺银子,虽然也不知道他的钱都是哪儿来的。
但人只要有银子,吃穿不愁,还能成日喝酒,想来是很舒服的。
那么这几个月来,张瘸子到底在烦心些什么呢?
酒太淡了,壮不了胆。
骰子也还在响。
但当他又一次抬眼看向门口,暖暖春日,指尖突然就被冻住。
小酒馆里只有五六张桌子,一共三个客人。
少女一进来,顿时鸦雀无声。
其实她一进村子就吸引了许多目光。
少女骑在一匹红鬃马上,长发只用一支银钗挽着,耳发垂落,显得那张脸更小了。她的颅骨很饱满,眼睛很大,圆圆的,脸上没有棱角,小巧的鼻子,圆润的唇,路人匆匆一瞥,都觉得她简直是个漂亮精致的娃娃,让人忍不住心生怜爱。
白玉做成的,可能是哪个仙人,一开始想塑只漂亮的小猫,最后还是做成了一个人。
路人的视线追着她,待看清了,就都不敢靠近。那副皮囊是漂亮的,可是她不会笑,像从寒冰地狱骤然闯入的妖鬼,披着一张人皮,又懒怠敷衍,连装一装人也不愿意。
看她行在春色里,简直让人开始怀疑春天是假。阳光落在她脸上,也揉不开那层冰,最后被黑渊般的眼睛吞噬了。
她腰间佩着双刀,手腕装着袖箭,视线一下子落在了角落里,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人。
一步一步,每走一步,另外两个客人就退得更远,只有张瘸子蜷缩着,无法动弹。
“你姓张。”
没有疑问,是肯定。
妖鬼纵然眼见桃夭,仍不知人间有春,只会僵硬冷漠地吐着字。
张瘸子的脸并不苍白,而是一种恶心的枯黄。他的嘴张得更大,因为吸进去的空气杯水车薪,眼睑骤然往上涌,皮肉紧绷,暴露的眼白透着血丝。
“是……”
他从喉间挤出了一个字。
十一直直望着他,周遭一切都模糊起来,只看到那张脸上所有的畏惧和绝望。
“泰鼎七十六年八月十四,你路过襄阳城外梅山季家村,受了伤,一个男人收留了你,你杀了他,杀了他妻子,卖掉了他们的女儿。”
她的手已开始颤抖,双眼收缩挤压,眼睑下方,两块皮肉不受控地抽搐着。
两步,她便到了男人面前。
男人今年四十二岁,脸上却已全是皱纹,头发花白,瘦弱佝偻。
狠一狠心,一拍桌案,他站了起来,“对!”
紧接着就是惨叫——
十一将他的手钉在了桌上,短匕泛着光,像它的泪。
她厉声喝住想要逃跑的王掌柜和两个客人,“慢着!”
“他有没有家人,有没有妻子儿女?”
三人皆是摇头,面如土色。
少女狠狠闭了闭眼,冷笑道:“我本打算,也杀你全家,既如此,那便罢了。”
张瘸子抽着气,跪在桌边,手还动弹不得,心里却稍有安慰。
少女低头看着他,眉间不自觉皱起,厌恶,恶心,不甘。
“我可以让你死得快一些。但你要告诉我,为什么。”
张瘸子已经说不出清晰的话了,一开口全是气声:“什……什么……”
十一道:“为什么,要杀他们?”
“我父亲救了你,不是吗?”
张瘸子颤抖着,喉结一动,眼珠向左上方转了转,“因为……因为……”
他突然笑了起来,呲着一嘴大黄牙,唇间裂开一个残忍尖锐的口子,“因为他救了我啊。”
他看到少女微微侧了头,眼睛也眯了起来,一副听不懂的样子,顿时笑得癫狂,“呵呵,我……需要银子……谁救了我,我就从谁那里弄银子。所以……
“呵呵,谁让他……”
“救我呢?”
少女瞪大了眼睛。
很快,唇间泄出一缕气声,是一个荒唐的笑。
她狠狠皱着眉,肩颈不由自主地收紧,抽动,扭曲,像是被什么恶心至极的东西裹住了,正在努力挣脱。
她想起儿时自己杀了一只小鸡,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掐住它脖子时,感受着它的脉动,好奇小鸡的血是什么样子,好奇割下去的话血会不会喷出来。
于是她就这么做了。
刀很钝,但动作简单,甚至快意。
父亲看着小鸡的尸体,看着她脸上的血,孩子一点儿都没有害怕。
他劝她尝试让它活过来。
小小的孩子就抱着小鸡的尸体去找医馆的韩先生,请她教自己。
她自信自己什么都学得会。
可是韩先生告诉她自己做不到。
父亲说,杀死它很容易吧,让它活过来却难于登天。
生命无比脆弱,要敬畏,要克制,或许你永远不明白为什么,但你要听爹爹的话。
越是放纵,你得到的快乐越浅,试着善良,终会得到更丰富的快乐。
可是……
可是!
八月十四,马上就是中秋,下着小雨。
深夜,打斗声,碎裂声,惨叫声,盖住了雨声。
她听到尖刀从人的身体里抽出,又狠狠扎透的声音。
窗上溅着血,人影上下起伏着,最后破门而出。
哪里得到了快乐呢?
现在,杀了他,十一也不会快乐了。
这个词已经阔别她十年,大概再也不会重逢。
她笑得累了,一眼也不想再看他。
于是忽然抬手,从袖鞘里发射了一只短箭。
这支箭很短,只有不足五寸长,扎在了男人胸前,锁骨下方。
虽然很疼,可这地方真的不致命。
男人下意识挣扎起来,她一手收刀,一手两根银针甩出,刺瞎了他的眼睛。
紧接着是四声咔嚓,刺耳的惨叫,男人手脚皆断。
他已经承认了自己的恶行,这里不会有人帮他,即便少女要将他拖到村口凌迟,旁人也不会更不敢拦。
可她竟转了身,准备走了。
男人听到她脚步声越来越远,惨叫便停止。
他只是瞎了,手脚断了,胸前普普通通的地方中了普普通通的一箭,全都不致命,不会死!
一瞬间,他被滔天的喜悦淹没了。
他跪在地上,默默向上天乞求,求少女径直走出去,不要回头。只要能活下来,瞎子又如何?废人又如何?活着!只要活着!
十一将一袋银子扔给了掌柜的,“找大夫,把箭弄出来。”
她似想起了什么,嘴角忽然扯出一丝阴森的笑,“你们不会替天行道罢……”
那眼光如锋,三个人缩在墙边下意识摇头。
望着她,王掌柜莫名难过。
小猫本可以做一只可爱的小猫,每天晒太阳,舔毛毛,躺在人怀里打盹儿,甩甩尾巴。可如今却只能龇牙咧嘴,露出这种恐怖的笑容。
十一道:“只把箭弄出来,不要管别的,不要多事,否则,我屠了这个村。”
说完,她就真的径直走了出去。
利落上马,没有回头再看酒馆一眼。春日的暖阳落在她身上,九成都被黑袍挡住了,只有一缕绕在她颈间,似一圈灼烫的锁链——
正在收紧。
拔箭是很简单的事。
不需要别人帮忙,张瞎子自己就可以做到。
可他握住箭尾,稍一用力,就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箭杆上有倒刺。
细细的,密密麻麻,平常紧紧贴在箭杆上,可一旦入体,它们就像花朵绽放般散开,卡在血肉里,身体每一次动作都牵动出恐怖的痛。
他已是瞎子了,人一旦看不见,其他的感官就变得更敏锐。
也因为看不见,那股细密的疼痛被黑暗的恐惧加持,压垮了他。
人群围在酒馆外,王掌柜颤颤巍巍地走近角落,不停深呼吸。
张瞎子沙哑地哭,哀哀求救。王掌柜收了银子,答应了人家,而且——
谁知道她有没有走远?她口中的屠村听着可一点儿不像玩笑。
或许她就是要仇人变成一个废人,在黑暗里痛苦地活一辈子。
王掌柜分出一点银子,几个人才皱着眉头将男人抬到了刘二爷家。
村里只有这一个大夫。
刘二爷收了银子,啧啧嫌弃,直接一把拔出了箭。
王掌柜突然明白了为何少女说“把箭弄出来”而非“把箭拔出来”。
杀猪般的惨叫之后,刘二爷手里只握着箭杆,倒刺勾带血肉,似一枝红梅。
箭镞还在张瞎子身体里。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箭镞上有着数个米粒粗细的孔洞。
随着它扎进人体,那些被箭镞利刃割裂的筋肉便如被深渊吞噬,吸入孔洞中,似榫卯嵌合,紧密连根。
十一给这箭取名“血荆棘”。
每一次尝试拔出,血肉便被它们扯得更碎,嵌得更劳。
张瞎子以为自己要死了。
劫后余生的喜悦那么短暂,他看不见,不知道众人为何都倒吸一口凉气。
紧接着,他便被人死死按在了桌上,伤口被利刃生生割开。
箭镞这种东西,扎进去容易,取出来可费劲了。
这支箭扎在胸骨附近,避开了所有重要的血脉,离心肺又有距离,即便要割开伤口取出箭镞,也不担心人会流血过多而死。
镊子夹住了它,扯动的第一下,刘二爷就瞪大了双眼。
他明白这箭上竟还有文章。
尝试数次,屋里鬼哭狼嚎不绝,几个大老爷们几乎按不住人,刘二爷才终于狠狠扯出箭镞。
待看到那些卡在孔洞里的碎肉,老爷子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震惊之余简直要佩服制造这箭的主人。
他不知道的是,箭上的文章还没完。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