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真是太奇怪了。

十一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坏人，短短两天，她就觉得自己其实还不错。

绣坊里没有人绣花。

小丫头躲在路边啃一个烧饼，啃到一半，冲屋里喊道：“娘，女鬼姐姐来啦！”

十一站在路中央发了会儿呆，几个男人骂骂咧咧从屋里走了出来，浑身酒气，衣衫不整。

一看到路上站着个女鬼，还握着刀，顿时都醒了酒，贴着墙根，哆哆嗦嗦地跑了。

十一像入定了，动也不动。

芸娘和两个姑娘终于穿好了衣裳，一边挽着头发一边出来。

原先十几个人，现在只剩下了她们三个。

芸娘壮着胆子走近，另外两个躲在水缸边不敢过来。

十一呆呆问：“我的小花呢？”

她像个小孩子，来要说好的奖励。

绣娘都是很厉害的，绣几朵小花不是信手拈来吗？一定早就准备好了。

我们说好的啊。

可是三个人的表情告诉她，她们都没听懂。

她们已经忘了。

芸娘拎着一个布袋子递给十一，里头是白花花的银子，正好二百两。

她说：“还你银子。”

十一没有动。

她还是呆呆的，“我不要银子，我要小花。”

芸娘笑了，“什么小花？”

十一道：“你们说会给我绣小花的。”

芸娘皱眉苦笑，“我们早不绣花了。”

十一道：“早？有多早？我只离开了半年。”

芸娘嘴角一耷拉，“绣花赚不了多少银子的。”

十一歪着头，直截了当，“跟男人睡觉可以赚很多银子？”

她脸上并没有鄙夷。

但芸娘破罐破摔，“对！”

她三十几岁的年纪，腰肢依然纤细，皮肤依然紧致，看起来仍是二十几岁的模样，柳眉蹙起时也像西子捧心，很好看。

十一想了想，语气并没太大起伏，只是道：“可是这样不好。”

芸娘一叉腰，“有什么不好？！”

十一疲倦地叹口气，摇摇头，“反正我觉得不好，这样好丑，而且会生病。”

她不懂，“你不是坊主吗？你一开始就是绣花的，为什么不绣了，为什么一开始不直接去青楼住呢？不是更方便吗？”

听上去她并不觉得去青楼住是天大的坏事，只是不明白女人为什么突然要和男人睡觉。

芸娘一时语塞。

十一环顾四周，“还有，剩下的人呢？为什么只有你们三个？”

芸娘哼着气，敷衍道：“跑了。”

十一问：“为什么？”

芸娘道：“第一批绣品拿出去卖，得了银子，我相好的劝我拿去翻倍。”

十一大大的眼睛里没有光，“翻倍？去赌吗？女人也可以去那种地方？”

芸娘扭捏地理了理衣领，气呼呼道：“他带我去的……我怎么就不能去了？！男人去得，女人就去不得？”

十一冷笑，“去得就很荣耀吗？就证明你比他强吗？你在生什么气？”

她不明白芸娘的语气为什么如此咄咄逼人，甚至还带出睥睨众生的气势，好像做了一件特别光彩的事。

“我知道了，你也知道不光彩，不荣耀，你自卑，所以从这种地方找补自己。有赌钱的人，也有自力更生的人，你偏要和最烂的比。”

芸娘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哆哆嗦嗦说不出话。

十一只是眨巴着大眼睛，并不纠结上一个问题，“所以呢？输光了，所以人都跑了？”

芸娘跺着脚，“才不是！我赢了！一下子就翻了倍！我想再赢二百两买你的地契……就，就……”

她撇了撇嘴，翻了个白眼。

十一明白了，“哦，那现在呢？你又有银子跟我买地契了？”

芸娘得意地扬着下巴，“当然！我就说会赢回来的，是她们蠢！”

十一还是不懂，“那为什么还要和男人睡觉？”

芸娘“哎呀”娇嗔一声，“谁会嫌弃银子多呢？”

十一垂下眼帘。

和男人睡觉，赌钱，在她眼里都并不太重要，才不想管。

她闷闷道：“我要小花。”

芸娘哭笑不得，“要什么小花呀！”

十一道：“你不给，那你就去死。”

面无表情，眼里也没有焦点，执拗，像个任性的孩子。

芸娘并不十分害怕。

或许坏人就是不会怕好人的。

她说：“这是二百两，你可以买很多小花。”

十一甩掉了那个布袋子，银子噼里啪啦散了一地。

她的声音变得低沉了，没有力气，“你们答应过的。我不要银子，把小花给我。”

女人再忍不住了，“你是不是疯了？要不是为了还你的二百两，我怎么会这样？二百两都给你了，还要什么花？！你！你爱要不要！地契给我！”

十一觉得自己真是个大好人，和父亲一样。

“你变成这样，是你自己选的，是你自己要去赌钱，是你自己言而无信。你真恶心，一样恶心。”

她平静地说完，很倦。

已经要抬刀了，芸娘瞥了女儿一眼，她的衣角便被人拉住。

低头，是小丫头，一手背在身后，一手举着一片纸，怯生生道：“我，我给你小花，给你，你不要凶娘亲……”

灰黄的纸上画着一朵可怜巴巴的墨色小花。

十一又一次咬牙切齿地深呼吸，接过那张纸揉在掌心，肩膀沉下去，背也挺不直，头上仿佛顶着一片乌云。

她本以为会满载而归，双手都拿不下。

可现在她只有一朵，还是黑的，还很丑。

为什么会这样呢……

明明说好的，我盼了很久的，我还告诉爹娘，我今天会有很多小花的。

我真的是坏人吗？为什么明明他们更坏更讨厌呢？要不全杀掉吧。

芸娘喜滋滋道：“我的乖丫头哟～”

她很开心，笑起来眼波流转，“好了，花儿也给你了，地契呢？”

十一冷冷道：“滚。你们都滚。立刻，马上！”

小丫头哭了起来，又扯一扯她衣角，“姐姐，你别……你，你蹲下来，我有事告诉你……”

皱巴巴的小脸，细细的小胳膊。

小时候自己也是这么瘦。

十一只迟疑一瞬，便就蹲了下去。

小姑娘示意她凑近，附耳过来。

十一眯着眼睛，眼皮沉沉的，很累很困，很想睡一觉。

这一切真是太没意思了，自己根本像个傻子。

忽然，女孩一直背在身后的那只手闪了出来。

她的眼睛还含着泪，眼中是哀求乞怜，她的鼻子小小的，都哭红了。

可她的手里正握着一把匕首。

连唐门的暗器也没有命中过的地方——

十一睁开了眼睛。

她的心口已插了一把刀。

那孩子练习了六个月，一辈子的力气都用在这一刀上了。

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随之而来的是刺骨的冰凉蔓延全身，心脏扩散出无尽的剧痛，席卷心脉。

它收缩扩张，伤口被肆无忌惮地反复拉扯，鲜血从狭窄的缝里挤出来，染得胸口暖了一瞬，春风吹过，寒意蚀骨。

女孩笑着跑向芸娘。

“阿娘，我做到啦！”

笑容还在芸娘脸上。

阴险，奸计得逞，还带一丝释然。

果然，她看到一把刀穿透了小姑娘纤细的脖颈。

十一飞快拔下刀，又被血温暖了一瞬。

她的神情和之前没有什么区别，仍是呆滞冰冷的。

她走得很稳，一抬掌，内力翻涌，无形的力将转身逃跑的女人扯了回来，杀意翻腾。

衣袖起落，她像拂去一片云那般轻柔，用刀刃割开了女人的喉咙。

森然回顾，她凌空翻转落在剩下二人面前，挡住她们的逃路。

这回落地有些不稳了。

两人跪在地上，发誓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更没想杀人，磕头直磕得满脸血。

十一终于笑了。

发自内心的笑，笑出了泣声，形同疯魔。

最后一丝理智拉扯着她。

她把头压得很低，下巴几乎要抵上锁骨，又仰头去吸气，像濒临溺亡的人将头探出水面。

每一次呼吸，心口都扯出更细的痛。

这颗心脏一直兢兢业业，无论这个人想生还是想死，它都忠诚地跳动着，受着罪，却还要被如此折磨。

十一说：“滚，立刻，马上，滚！”

她确信父亲错了。

大错特错！

黑渊里就该漆黑一片，要什么星火？还指望它们燎原？！

天色快要暗下来了。

暖风背信弃义，走了。

十一知道，今晚不会有星星。

会很暗很暗，很冷很冷。

她骑在马上，唇泛着紫色。

她清楚了解人体的构造，知道自己受了致命的伤。荒山野岭，她回不去坟前了。

不该还要上马，可是她又任性了。

她想回到桃花树下。

只有它守信用，只有它最乖。

我可以做一朵云，只守着它，只给它下雨，让它长得更漂亮。

我马上，就可以，做一朵云。

每动一下，胸口就暖一下。

山路模糊起来，她终于摔下去，砸在桃花树下，被花香抱住了。

迷蒙中，桃花瓣落在她脸上。

真无趣，真没意思。

她躺在地上，哼着童谣。

“星河悬，落汉江，隆中有龙吟啸长……”

“龙舟过，抹雄黄，再等白白胖藕香……”

“炸酥块，蜜腌忙，连丝绕我长百岁，没牙也凑一锅汤……”

长百岁……

呵，长到百岁，那也太恐怖了——

她笑了笑，一把将刀拔了出来。

鲜血喷涌溅落，染红了花瓣。

汹涌的痛！

这世间是寒冰地狱，唯一的热源只有自己，春天是假的，而现在，她也要冷了。

一团团红焰从心口抽离，她感觉到剧痛在心脉里扩散，刺骨的寒冷蔓延着，缠住了她。

紧接着，她幻听到了脚步声，很急，很快。

眼前一黑，她感觉到有人在自己胸前几处要穴狠狠点了几下，听到了粗重的呼吸声。

她沙哑的声音如野兽低吼——

“滚开……”

可是那人不听，还掏出了药，撕开了她的衣裳，褐色的粉末骤然落在伤口上，是近乎灼烧的滚烫感，疼得她陡然睁开了眼睛。

对面是一双琥珀，瞳色很浅，亮盈盈，看在十一眼里，却是晕染过的，没有轮廓。

那人的手很暖，一股内力从脉门涌进来，包裹着心脉，很温暖，却还是止不了剧痛。

她甚至下意识就凝力去抗拒，但虚弱的内力溃不成军，一下反被震得吐血。

那人一手扣着她脉门，一手覆在她气海关元上。

无论如何也阻挡不了活菩萨救人，十一气得哭了起来。

那药粉好霸道，好烫，好疼。她的心脏好累了，想休息，却被源源不断的内力催着继续跳。

眼泪也好烫，她想说点什么，想发泄一下委屈，哽咽从喉间挤出声——

“我……”

莫名其妙地，她说：

“我要……我要……小花……”

她痉挛着，咬得自己唇上全是血，“我要，小花……我要……回家……”

那人声音也哑了，也在抖，很轻，很温柔：“有，有小花，有很多……我送你回家……不疼了，不疼了，深呼吸，慢慢的，不要动心脉，不要说话。”

十一不听。

要为心口中了一刀的人护住心脉，不知道要费多少内力。

她说：“我……不要……你救……”

可是那股温暖还是没有停。

十一更委屈了，不知道这种温暖是不是回光返照，“我……他们……欺负我……爹爹，我要……阿娘的……小花……我，我好疼……我要死了……”

她拼命睁眼。

万一，万一世上真的有鬼呢？万一他们来接我了呢？

万一鬼的怀抱是温暖的呢？反正至少比我暖。

但她什么也看不清了。

不是黄昏吗，为什么这么亮，刺眼，感觉要瞎了。

她确信自己受过更惨的痛，从未像现在这样脆弱。

心脉里是暖的，手脚却冰凉，连动动手指都做不到。

那药粉又一次撒落，疼得她喘不上气。

彻底失去意识前，天旋地转，她好像看到了八月十五的月亮。

月饼在白盘子里，盘子边缘也有小花。

有人抱着她，桃花香醉人，心跳声近在咫尺。

她又开始委屈，却没有力气哭了。

彻底失去意识前，听到了一声泣音。

树林里沙沙作响，飞鸟掠走，似有人影闪过。

但活菩萨忙着救人，没有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