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你情绪激动我可以理解,”郭旭望着脸色惨白的常乐,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如同处理例行公事一般,“前些年有人匿名向官府递了封书信,详尽道明了朱腾的身份,官府根据书信内容做了详细查证,这才确认的。如果你对此有疑义,尽可前往县衙求证。不过,你也不用怕,按我朝律令,犯人身故时子女未满三岁,可免一一切连坐罪罚,你……不会有事情的。”
“怎么可能不会有事情?”郭旭身后一名中年男子站了出来,“胡腾胡跃两兄弟犯下累累罪行,罄竹难书。被他们害的人不知有多少,光兰台就有五六家。他女儿如今出现,是要受尽白眼,甚至一命还一命,哪那么容易就能被放过?你就瞧着吧,过不了今晚,当年受害者家属必然赶来索命。”
郭旭摇头制止他讲下去,“其实,还要先确认她是否胡腾的女儿。”
“杨小兄弟不已查证了?”中年男子见杨乔魂不守舍的样子,知道再问他也无济于事,“其实要确认也很简单,当年我和老庄主也参加了朱家女儿满月酒,我们看过那女孩儿,脖颈间挂着一颗鹅黄色珠子项坠,当时我们很多人奇怪,问为什么不是传统的金饰,胡腾只笑说那是他专门送给女儿的礼物,金饰以后也会有。”
中年男子向面色惨然的常乐走近了几步,高声叫道:“姑娘,你脖颈间的那条红绳拉出来让大家看一眼是什么。”
常乐见众人都牢牢盯着她,没有一个人的目光是友善的。他们身上的压迫感,强烈到随时会要了她的命一样。
她心中害怕,不由自主地看向唯一的救命稻草,可杨乔由始至终都背对着她,他那双紧紧握成拳的手,青筋暴突。
“阿乔哥……”
她多希望他转过身摸一摸她的头,说一句“你就是你,与他无关。”可是,自己叫了数声,他都没有回头。
她的心一下子凉了,从前只要她叫一声,他无论如何都会给予回应。而今,他连回头都不给了。
是啊,父母之仇,能放下已经是常人所不能为的事,但不意味着能心无芥蒂、大大方方地和仇人之女在一起。
所以,她凭什么留下他?凭什么?
忽然,杨乔动了。他转过身,脸上笑得破败,“义父说,多亏了你我才能不满腔仇恨地活着,他老人家一定也没想到,你居然是我仇人的女儿……真是讽刺……”笑到后来,有眼泪从他眼中流出。
他闭上双眼,再睁开,一点波澜都不生地看着常乐,用极淡极残忍的声音说道:“对不起,我曾经说过的话,不算数了。”
说完,毅然决然转身,跃上疾风,轻轻夹腹催它走。疾风却望着她犹豫不决,杨乔伸手重重地在马臀上一击,疾风吃痛,不敢带一点留恋地扬尘而去。
常乐没有追喊,连迈一步脚都没有。她知道,她就算追得双脚出血,他也不会回来了。
疾风跑得很快很快,快得她都觉得从来没见它这么快过。在眨了几下眼的时间里,杨乔就已经在她不断模糊的视线中消失。
郭旭看着泪流满面的常乐,有些不忍心,一改先前的面无表情,温声说道:“姑娘,那宝石……”
北风呼呼刮,脸上似要冻裂了。常乐用手背擦掉脸上的泪水,从脖颈间取出那颗她极为珍藏的珠子。
幼时,师父告诉她身世的时候,干娘将这颗珠子取了出来,温柔地告诉她,这珠子是父母爱她的证明,应是时时刻刻戴在身上,因为当时收养时她太小,珠子看着也很名贵,便将其收起保管。
她至今还记得,她戴上珠子时,在干娘怀中哭得一塌糊涂。干娘一边拍她的背,一边柔声安慰,并告诫她,珠子不可露出人前,要好好地塞在衣内,以免有人看见心生歹意将其偷去。
常乐乖乖听话,这珠子是她亲生父母留给她的唯一的东西,怎能叫它在自己手中遗失?
闲暇时候,她会在无人时取下鹅黄色宝石,欣赏它在阳光下绽放出耀眼的光芒,在这样的光芒中,她曾不只一次幻想过父母的模样,父亲善良忠厚,母亲温柔慈爱。
现在宝石躺在她的手心里,一点光芒也没有,如同她的幻想,已经成灰。
眼泪一滴滴落在手心里,一同落下的,还有一片小小的雪花。
她抬头,透过朦朦胧胧的一片水雾,看到了漫天的雪。
“对,就是这珠子,没错的了。”
中年男子的声音响起,似是要准备做最后的判决。
“姑娘,请随我们去县衙吧。虽说按我朝律令,犯人身死时子女未满三岁,可免一一切连坐罪罚,但江湖中讲的是父债子偿,你是胡腾的女儿,就得承受胡腾犯下的罪孽。你得替你父亲偿命!”有一男子站了出来,声音一点也不留情。
常乐一动也不动,神情木讷,什么话也没听进去,唯独听进了两个字“偿命”。她自幼也听过师父讲的江湖,江湖中的杀人偿命与官府依法的杀人偿命,是有些不同的。
除了不是祸连九族的大罪,官府所判决的杀人偿命,往往是凶犯死刑,被连坐者要受尽活罪。而江湖中的杀人偿命,通常亲人也是逃不过被偿命的命运,而对此这种情况,只要不是累及无辜平民,官府通常持中立态度,民不举官不究。
常乐心中不住地念着“偿命吗?”忽而想起来兰台前,杨乔提醒她悲尘方丈所说的劫。她那时只是想一个时辰而已,哪有那么严重。没想到,是她心存侥幸。
一个时辰,真的足以让多年信仰崩塌,足以让自己变得一无所有,足以让命运骤然改变。
父亲是十恶不赦的人,把她捧在心上的人已经离她而去,只剩她一个人,天地间还有什么可以让她有所留恋?
偿命……
偿命便偿命吧。
常乐弯起唇角,发现脸上的泪已被寒风吹干,僵硬地连笑容都做不出来了。
许藏笑呵呵地站出来说道:“各位,请我说一句话。她只是一个年约十六岁的姑娘,她父亲死时才是个小婴儿,估计直到现在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就放过她吧!”
“她还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长到十六岁,被她父亲杀死的婴孩有吗?”有人大声怒斥道。
这一句话深得大多数人的赞同,常乐也不做争辩,走到郭旭面前,声音淡得如同认命,“我随你们走,怎样结局我都接受。”
郭旭见她双眼红肿,眼里毫无神采,脸上有着不正常的潮红,雪花落在上面即化成水滴,流过脸颊,当下心生不忍。
他挥手屏退上来要用绳索绑缚她双手的年轻弟子,交待给她一匹马,随他们一同回庄。
常乐被带往郭家庄,在郭旭的嘱咐下住了一间干净的客房,房外有两名弟子把守。
郭家庄是兰台城中极负盛名、如日中天的武林世家,之所以能得到不少人的敬重,不是靠独步天下的武功,而是祖上三代在江湖中行侠仗义、屡建数功搏得的声名。
在兰台,但凡涉及江湖争议的事情,皆会由郭家庄庄主持评断。
常乐住进客房等待郭旭决断她生死时,发起了高烧。
她从前用过数次异能,直到师父得知后警告她不准再用时,身体已经落下了轻微畏寒的毛病。好在师父教习武艺,数年下来,身体算是康健,只是冬天会比常人难熬一些。
对于常乐来说,再难熬的冬天,只要有杨乔在身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也不会那么难熬。
这次发烧来势汹汹,常乐迷迷糊糊中叫了一夜“干娘”、“阿乔哥”。把守的弟子听得分明,却不为所动。他们并不同情一个江湖败类的女儿,只觉这是父亲的报应报在女儿身上,老天是有眼的。
次日清晨,天光大亮,常乐迷迷糊糊中醒来,只觉头痛欲裂,浑身无力。她恍惚地看着周围,一时疑惑自己身在何处。
随着脑海中一点一点恢复的清明,她呆怔中,重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她枯坐了许久,手脚冰凉而不自知。
忽然,那扇只有送饭菜时才开的门被好几个年轻弟子推开,一阵冷风吹入,冰冷的声音随之响起:“姑娘,庄主有请。”
说是有请,但那几个年轻弟子的眼神却没有“有请”的意思。常乐笑了笑,站起身时,身子晃了几下才站稳。
她脚步虚浮地跟着那几个年轻弟子走出客房,被关在客房里从未出去的她这才发现,外面已积了厚厚一层雪。
如果她没有来兰台,此时她一定是和从前一样跟杨乔打雪仗吧?打完雪仗后他还会将她冻僵的手塞在颈后的衣服里暖一暖。
想到这儿,常乐心中涌起一阵暖意,不一会儿,又凉了下去。
哪儿来的如果呢?
常乐在庄子里弯弯绕绕,终于到了气势恢宏的大堂外。一名年轻弟子进去通传,没多久,她便被带着进入了大堂。
她甫一走进,大堂坐着的十多个人同时目光射向她,刚才还能隐约听见交谈话语,此时已鸦雀无声,静得可怕。
常乐黯然无神的眼光在十多个人的脸上一一掠过,当中有几个人昨天就已见过,如藏龙武馆馆主许藏,最终她望向了首座那一直没有认真端详过的郭旭。
这个年轻的庄主,看上去才比杨乔大几岁,就已经是郭家庄的掌权者。堂下十多个人里好些个年纪比他大两倍的人,都要以他为尊。
这多半是靠祖上的脸面吗?
同样是江湖,她的父亲却是人人得而诛之的江湖败类,她什么也没做,却受他连累,失去了爱情,甚至连生命也要没有了。
她恨这个父亲,为什么作恶累累还要生下她让她来受罪。
郭旭站起身,走到常乐面前说道:“姑娘,我们念在你是女子的份上,会给你温和的毒酒……不会有任何痛苦。”接着,一个招手,仆人立即端上一杯毒酒。
常乐良久没有反应,有一男子以为她是贪生怕死企图抗拒,冷笑道:“你该庆幸你是这种死法,要是用你父亲杀人的手法,你怕是要在锥心痛苦中死去。”
又有人接口道:“或者你也可以尝尝那些被你父亲放了一把火的人在火中被活活烧死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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