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满初脸上瞬间布满寒冰，掐着怪物下巴的手狠狠地甩了出去。

X狼狈地踉跄一下，但很快站稳，抬起头满脸茫然，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我真是对你太纵容了。”林满初说，“居然对你说了这么多不该有的废话。”

不愿再暴露自己过于起伏的情绪，她说完这句话就转了身，双手重新塞回口袋，面无表情地向3栋走去。

她走得很快，推开隔离区门的时候，几个助手都没反应过来。

张思文率先站了起来：“……林教授，您回来了？”

林满初瞥她一眼，头一次没有搭话，而是自顾自推开了实验室的门，将X拉进去，任凭张思文慢慢涨红脸颊。

咔哒，门被关上。

“身体情况还是不够稳定。”检查结果她抽空看了一眼，此刻如数家珍，“还是需要再调整几天，这两天你都呆在营养舱里别再出来了。”

X瞳孔骤缩，极细的竖瞳盯着她，腔调莫名奇异：“你，要离开？”

“我有自己的事要做，没有陪你的必要。”林满初背对着他，站到营养舱面前，操纵着打开舱壁。

“可以，不要吗？”怪物抵制道，声线模糊不清，鳞片不满地翕张，“满初……我不想，呆在里面。”

实际上，呆在营养液中时，基因怪物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在沉睡，大多数时间，他都处于极度清醒的状态，隔着荧绿色的水流默默打量这个熟悉而又空无一人的实验室。

水体是冰凉的，在皮肤表面浮动，带来诡异的虚无和缥缈感，鼻尖充斥着他并不喜欢的奇异味道。

每当这时，怪物都会无比怀念熟悉的人类，渴求她的出现和抚摸，仿佛只有这些能安抚他的不安和躁动，让怪物乖顺下来。

——可惜林满初从不会如他所愿。

她几乎抱着视而不见的态度，只有真正需要利用怪物做些什么时，才会出现在他面前、虚伪而蛊惑地冲他微笑。

正如此时此刻，她无情地拒绝了怪物的请求：“不可以，X。”

“别无理取闹。”林满初让开一个身位，转身看着怪物，漆黑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动容，“现在，进来。”

“……”

X低下头沉默许久，银白发丝垂下，遮挡住那双非人的竖瞳，导致林满初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X。”林满初平静地唤。

他终于抬起了头，令人讶异的是，面对林满初如此冷酷的态度，X的眼中并没有类似愤恨或者厌恶的情绪，反而湿漉漉的，盛满了浓重的委屈，瞧着十分可怜。

“……我，明白了。”他闷闷地说，声音像是从咽喉深处发出的，黏稠而模糊，音调奇异。

林满初顿了顿。

她第一次发现，X平常都是正常说话的腔调，可每当他情绪波动时，非人特征都会加重，腔调也会变得华丽而诡异。

但即使如此，X也没有反抗她。

有时候林满初自己都很好奇，不过是造物主的身份而已，为什么这只不懂人情世故的小怪物，会如此听她的话？

沉思间，高大的怪物经过她，脱掉特制鞋，慢吞吞踏入到营养舱中，转过身来时，表情依然委屈。

林满初闭了闭眼，终于是心软了一点点，倾身过去，攀着怪物的肩膀，将他脸上的口罩扯了下来。

触碰之间，感受到一片冰凉。

她表情怪异地直起身，捻了捻手指上沾染的黏液。

这些黏液到底是做什么用的，X自己都不一定明白……看来之后需要好好研究一下。

医用口罩被随手丢进了垃圾桶。

营养舱的舱壁升起，最终恢复成紧闭的状态，空气循环系统开始运转，保证氧气充足、X可以自由呼吸。

隔着特殊的玻璃，林满初瞥了X一眼，垂眸压下按钮，营养液开始从底部上涨，直至漫过怪物的头顶。

“好好睡一觉吧。”她轻声说出最后一句话。

浮在营养液中的怪物听的清清楚楚，但他并没有闭眼，而是幽幽地看着林满初转身离去的身影，心绪起伏。

关上门的那一瞬间，彻底冲破阈值。

智能锁开始持续响起警报，被闷在荡漾的水声里，在空荡荡的实验室里回响，无人可以听到。

怪物抬起不似常人的手，按住了智能锁，手背上的黑色血管在荧绿色液体中一闪而过。

***

“段。”林满初伸出手，拍醒了趴在桌子上的段之潮。

“林师姐……”段之潮觉浅，轻易就从睡梦中醒来，揉着僵硬酸痛的肩膀，迷蒙地喊。

“怎么又在实验室睡着了，为什么不回去？”林满初在他身侧坐下。

段之潮茫然地眨了眨眼，像是还没彻底开机的电脑，费力回想着，“有数据要跑……跑完太累了，没撑到回去。”

“林师姐，你是有事找我吗？”

林满初不好对他的生活习惯做出什么评价，于是开始谈正事：“基地里出现了私自办学的情况……这件事你知道吗？”

段之潮愣了愣，“私自办学？”

“我不了解。”他摇头，“父亲那里也没有什么消息。”

段之潮的父亲段志何是安芜基地的首领，既然段之潮都没听说过，估计是还没有传出来，看来那女孩的母亲保守工作做的不错。

“我今天遇到了。”林满初如实道。

“……遇到了？”段之潮迟疑了一下，揣摩她的用意，“是要我告诉父亲，然后处理了吗？”

“不、不是，最好别告诉他。”林满初说，“你只需要去调查一下，看她们有没有教些不该教的东西就好了。”

“虽说她们的出发点可能是好的，但少年时期的三观最容易被影响……”

“我明白了，林师姐。”段之潮若有所思地点头。

“还有新来的那几个助手。”林满初想到了那段对话，漫不经心地说，“把卢诩换掉吧，换弗朗克回来。”

卢诩说的没错，她的确不是善良的好人。

她不介意有人会在背后说自己的坏话，毕竟对于她来说，这向来是无法避免的事情，但那个人不能是她的助手。

……这样的助手只会妨碍她的工作。

而弗朗克就聪明多了，从来不会将对她的不满表露出来，无论多么厌恶她、怨恨她，表面上都十分顺从配合、工作认真。

这才应该是成年人的选择。

段之潮对此并没有多问，“好，还有其他事吗林师姐？”

“麻烦你了，段。”林满初勾起唇，对段之潮微微一笑。

段之潮低下头，藏在凌乱发丝下的脸颊有些红，“别客气，林师姐，您帮了我这么多……若不是您，父亲不会同意我搞研究的。”

“那是你自己的努力。”林满初撩了撩发丝，“况且我没做什么，你到现在不还是要帮忙管理研究所吗？”

“现在的生活……”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段之潮的脸上出现了诡异的红晕，“我已经很满意了。”

交代完两件事，林满初从5栋出来，站在路边思绪空茫了两秒。

……要对X开始实验了，还要向研究所提交申请异种研究的报告说明。

话说的那么满，可其实她心里并没有底。

不消想，这份报告最后绝对会被研究所上交到基地高层手中，到那时她将再次暴露到公众视野下。

段志何不会同意的，华期老师也不会同意的。

她该怎么劝说这些执迷不悟的人？

“……满初？”

许是今日过于不幸，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忐忑和试探。

林满初浑身一僵，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表情已强制恢复到了冷静的状态，她转过身，声音浅淡：“华期老师。”

——熟悉的身影，熟悉的人。

华期已经三十多岁了，因整日整夜的辛劳，鬓角早早爬上了白发，不多，但的确有，笑意浓重时，眼尾就会折出褶皱，但神奇的是，这样一个人却完全不显老态，反而温和优雅。

也许是因为，她去把白发染掉了吧？

前段时间还是橘黄色的马尾，今天就变成了黑蓝色挑染，对比一贯黑长直的自己，实在鲜活许多。

明明比自己大了十几岁。

“好久没见你了啊。”华期穿着和她同款的智能外衣，领口荧光闪烁，双手插在口袋里，含笑看着她。

她身后站着十几个年轻人，均是如临大敌的模样，隐晦地打量她。

毕竟……自己可是害得华期变成异种的罪魁祸首。

“是很久没见了。”她冷淡地说，“毕竟我们都有自己的项目。”

“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等等。”华期叫住了她，笑容有些暗淡，“……我们好久没见了，不能聊聊吗？”

林满初内心深吸一口气，有些想笑。

聊聊？聊什么？聊她的错误、聊她的执拗，还是聊她那违背.伦理的基因融合项目？？

“不了，华期老师。”她掀起眼皮，定定地看着自己尊敬的老师和前辈，漆黑的眼中闪烁着冷峻的光，“您还是先忙吧，我要去做自己的工作。”

不等华期再说出什么挽留的话，林满初转头就走。

走出一半，周围一个人都没有，风声呼啸之时，才停下脚步，露出一个自嘲的微笑。

落荒而逃的自己，真是难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