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十一点四十分,距离下课还有二十分钟。
沈遥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是县城特有的被夕阳烤得发白的天空,一丝风也没有。空气沉甸甸的,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灼人的尘土味儿,黏在皮肤上,甩不脱。
教室里的吊扇徒劳地搅动着闷热的气流,发出沉闷的嗡鸣。沈遥摊开物理练习册,笔尖悬在光滑的纸面上,却迟迟落不下去。
本该有一张照片的。
“沈遥?”同桌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他一下,声音压得很低。
“老张看你半天了,题还做不做了?”
沈遥猛地回过神,这才发现物理老师老张正背着手在过道里巡视,镜片后的目光带着探究,扫过自己空白的练习册。他心头一紧,脸颊瞬间烧了起来,赶紧低下头,胡乱地在草稿纸上划拉着,笔尖戳破了纸张。
他觉得自己像个拙劣的小偷,心思无所遁形。
抽屉里那张皱巴巴的十元纸币,已经被他手心的汗浸得有些发软。那是他昨晚翻箱倒柜,从自己那个上了锁的铁皮存钱盒里拿出来的。
里面是他攒了很久的零钱,原本想用来每天下晚自习买雪糕吃。而现在,他决定请贺骁吃牛肉粉。
好不容易熬到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响,那刺耳的铃声此刻在沈遥听来简直如同天籁。
老师刚喊完“下课”,他就像一支离弦的箭,抓起桌上早就收拾好的书包,低着头,几乎是撞开挡在前面的同学,第一个冲出了教室门。
“哎哟!”被撞到的同学不满地嘟囔,“赶着投胎啊沈遥?”
沈遥头也不回,脚步更快了。他穿过乱哄哄的走廊,无视那些追逐打闹的身影和嘈杂的喧哗声,目标明确地冲向楼梯口。
他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赶到小卖部。不能迟到,绝对不能迟到。
正午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水泥地面反射着刺眼的白光,蒸腾起肉眼可见的热浪。县一中那扇刷着黄色油漆、有些地方已经锈迹斑斑的大铁门紧闭着,只留了旁边供行人进出的小门敞开着。门卫室的老大爷穿着背心,摇着蒲扇,正靠在椅子上打盹。
沈遥气喘吁吁地在小门口刹住脚步,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他扶着门框,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他抬手抹了一把汗,焦急地抬眼望向校门外的街道。
校门口这条街并不宽,对面是一排蒙着厚厚灰尘的店铺,卖文具的,卖廉价零食的,还有一家门脸很小的打印店。
此刻正是放学时间,穿着同样蓝白校服的学生们三三两两地涌出来,汇入街道,奔向各自回家的方向或街边的小吃摊,喧嚣而杂乱。
沈遥的目光在攒动的人头和明晃晃的阳光中急切地搜寻着。那个高大的、晒得黝黑的身影……在哪里?
他踮起脚尖,脖子伸得老长,汗水顺着鬓角流进衣领,带来一阵痒意,他也顾不上擦。
就在他心头那股因等待而滋生的恐慌感越来越重,几乎要将他淹没时,他看到了贺骁。
在校门右侧几步开外,一棵老槐树下站着一个人影。
贺骁今天没穿那身黑色的工作服,只套了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短袖,露出两条肌肉线条流畅的小臂。下身是一条同样旧的黑色短裤。
他微微歪着头,抱着手臂,姿态慵懒又带着点百无聊赖的痞气,眼神漫不经心地扫过涌出校门的学生流,仿佛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沈遥下意识地攥紧了书包带子,努力压下喉咙口的干涩和胸腔里那只狂跳的兔子,迈开脚步,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朝着那棵槐树挪了过去。
距离一点点拉近。贺骁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靠近,嘴角似乎向上扯动了一下,带出一个极淡却又极具穿透力的弧度。
那双带着点玩味的眼睛,精准地锁定了裴郁,目光像带着实质的温度,烫得裴郁几乎不敢抬头直视。
终于,沈遥站定在贺骁面前,距离大概一米多,他紧张得浑身僵硬,手心全是汗,喉咙发紧,努力了好几次,才发出一点微弱的声音:
“贺…贺骁哥…照片…”
贺骁没说话,只是眉梢微挑,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慢悠悠地从裴郁低垂的发顶,扫过他泛红的耳尖,再到他紧张得微微颤抖的肩膀,最后落在他死死揪着书包带子的手上。
这沉默的审视比任何话语都让沈遥难熬。他感觉自己的脸颊烫得快要烧起来,头垂得更低了,恨不得把脸埋进胸口。
贺骁懒洋洋地抬起一只骨节分明、同样晒得黝黑的手,伸进工装裤那宽大的口袋里摸索了一下,然后两根手指夹着一张小小的照片,随意地递到了沈遥面前。
“喏。”他只吐出一个简单的音节,带着点鼻腔共鸣的慵懒感,目光依旧停留在沈遥通红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味。
沈遥飞快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捏住照片的一个小角,迅速地从贺骁的手指间抽了回来。
照片失而复得的短暂喜悦,立刻被照片上自己那副蠢样子带来的巨大尴尬所淹没。他像被烫到一样,立刻把照片塞进了校服裤子最深的那个口袋,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个笨拙的自己藏起来。
做完这一切,他才猛地想起自己此行的另一个目的。心脏又是一阵狂跳,几乎要从喉咙口蹦出来。他不敢看贺骁的眼睛,视线死死盯着对方那双沾着灰尘的旧帆布鞋,声音比刚才更小,带着一种豁出去的颤抖:
“谢…谢谢你…我…我请你…吃牛肉粉吧?”他一边结结巴巴地说着,一边像是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般,飞快地从自己同样洗得发白的校服裤子口袋里,掏出了那张早已被汗水浸得有些皱巴巴的十元纸币。
他捏着那张皱巴巴的纸币,手臂僵硬地伸直,将钱递向贺骁的方向。
“学校南门有家店,味道还行的。”
话说完,沈遥感觉自己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只剩下无尽的羞耻。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声。
十块钱…这么少…他会不会觉得寒酸?
会不会嘲笑自己?
他会不会…根本不屑于吃这种路边小店?
头顶的知了聒噪地嘶鸣着,校门口学生们的喧哗声似乎也退得很远。沈遥盯着地面,不敢抬头,脸颊滚烫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递钱的手臂因为长时间的僵硬和紧张,开始微微发酸发颤。
终于,他听到了动静。
不是嘲笑,也不是拒绝。
是贺骁发出的一声极轻的,带着气音的低笑,像是看到了什么特别有趣的事情。
紧接着,一只晒得黝黑,指骨分明的手伸了过来。那只手很随意地,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味道,用两根手指捻住了沈遥手中那张皱巴巴纸币的一角。
纸币被轻轻抽走。
“行啊。”贺骁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懒洋洋的随意。他把那张十块钱纸币随意地对折了一下,塞进了自己裤子的口袋,动作流畅自然,没有半分嫌弃或迟疑。
“正好饿了。带路呗,小沈老师?”
“小沈老师”这个称呼像根羽毛,轻轻搔在沈遥心尖最痒的地方。沈遥抬起头,撞进贺骁那双带着促狭笑意的眼睛里。对方已经站直了身体,随意地拍了拍裤子后面蹭到的树皮灰。
“啊?哦…好…好!”巨大的惊喜和难以置信的轻松感瞬间冲垮了之前的紧张和羞耻,沈遥忙不迭地点头,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飘。
他赶紧转身,脚步有些虚浮地朝着学校南门的方向迈去,走了两步才想起贺骁,又赶紧停下,回头有些慌乱地看了一眼。
贺骁似乎又低笑了一声,迈开长腿,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他走路有种独特的韵律,随性又带着点力量感,每一步都踏得很实,帆布鞋踩在滚烫的水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却像踩在沈遥紧绷的心弦上。
学校南门外的这条小巷,狭窄得只能勉强容两辆自行车错身而过。两侧是低矮破旧的居民楼外墙,墙皮斑驳脱落,露出里面灰扑扑的砖石。
正午的阳光几乎垂直射下,被两侧的楼房切割成狭窄的一条,炽热地烤着地面,蒸腾起一股混合着尘土、泔水和廉价油脂的气味。巷子两边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小吃摊,油烟弥漫,人声鼎沸。
沈遥低着头,像一尾受惊的小鱼,努力在嘈杂拥挤的人流中穿行。他走得很快,却又时不时忍不住回头,确认那个高大的身影还跟在后面。
然而每一次回头,都能对上贺骁那双带着点玩味、又似乎有点新奇的目光。那目光像探照灯,让他感觉自己无所遁形,只能把头埋得更低。
终于,在一个相对不那么拥挤的转角处,一家小小的门面出现在眼前。一块褪色发白的旧木招牌,上面用红漆歪歪扭扭地写着“老李牛肉粉”四个字。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正麻利地烫着米粉。几张低矮的折叠小桌随意地摆在店内,几乎都坐满了穿着校服的学生,埋头吸溜着碗里的粉,额头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
“就…就这家。”沈遥在一张刚刚空出来的小桌子旁停下脚步,声音不大,指了指油腻腻的塑料凳子,又飞快地看了一眼贺骁。
“你…你坐?”
贺骁双手插在工装裤口袋里,微微眯起眼,环顾了一下这逼仄、嘈杂、充满了烟火气的环境。他的视线扫过那些吃得热火朝天的学生,扫过油腻的桌面,扫过角落里堆放的杂物,最后落在那口翻滚着热汤的大锅上。
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既没有嫌弃,也没有惊讶,只是那微微上挑的嘴角似乎加深了一点点,像是在看一场生动的默剧。
“成。”
他应了一声,动作利落地拉开一张塑料凳坐下,凳子腿在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声响。他坐得很随意,一条腿伸直,另一条腿曲起,手臂搭在膝盖上,背心下的肌肉线条随着动作绷紧又舒展。
沈遥看他坐下了,心里稍微安定了一点,连忙转身走向煮粉的老李头。
“李伯,两碗牛肉粉。”他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忙碌的老头听见。
“好嘞!小遥啊,带朋友来啦?”老李头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好奇地瞥了一眼坐在桌边的贺骁,咧嘴笑了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手上动作丝毫没停。
“嗯…”沈遥含糊地应了一声,赶紧掏出自己那个瘪瘪的旧钱包,把仅剩的几个硬币凑了凑,数出十块钱递过去——正好是刚才那张纸币的面额。
老李头麻利地收了钱,扔进旁边的铁皮钱盒里。沈遥这才松了口气,转身回到桌边,在贺骁对面的塑料凳上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凳子很矮,他坐下后几乎要蜷缩起来,双手局促地放在并拢的膝盖上,脊背挺得笔直,眼睛只敢盯着自己面前一小块油腻的桌面。
空气里弥漫着牛肉汤的浓香、辣椒油的呛辣、还有汗水和油烟混合的复杂气味。周围是学生们高声谈笑、吸溜粉条、碰倒醋瓶的各种嘈杂声响,嗡嗡地响成一片。
沈遥只觉得所有的声音都隔了一层,唯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清晰无比。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对面贺骁的视线,像带着温度一样落在自己身上。
他紧张得手心又开始冒汗,下意识地抠着自己校服裤子的膝盖部位,那里已经被他磨得有些发毛。
“喂。”贺骁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屈起手指,在油腻的塑料桌面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两下,发出“笃笃”的声响。
沈遥吓得肩膀一缩,猛地抬起头。
“你这小脑袋瓜,”贺骁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下巴朝沈遥的方向抬了抬,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探究。
“成天就装这些……书?”他拖长了调子,目光扫过沈遥放在脚边那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
“还有…请人吃粉?”
他的语调随意,甚至带着点调侃,但那句“装这些书”却像根细针,轻轻扎了沈遥一下。
沈遥窘迫地低下头,避开对方的目光,声音细弱:“…就…学习。”
“学习?”贺骁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鼻腔里哼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身体往后靠了靠,倚在背后那堵晒得发烫的墙壁上,眯起眼看着门帘缝隙里漏下的刺眼阳光。
“学习好啊。不像我,大字不识几个,就会骑马,跟牲口打交道。”
他说得轻描淡写,甚至带着点自嘲。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却飞快地掠过一丝沈遥看不懂的东西。
像是旷野的风,裹挟着粗粝的沙砾,一闪即逝。
沈遥愣住了。他没想到贺骁会突然说起这个。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安慰?他觉得自己没那个资格。
好奇?又怕触碰到对方不愿提及的过去。
最终,他只是更紧地抿住了嘴唇,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了一起。
就在这时,老李头洪亮的声音穿透了嘈杂:“两碗牛肉粉——好喽!自己端一下啊小遥!”
两碗热气腾腾的牛肉粉被放在油腻腻的木头托盘上。浓白的汤头里浸着雪白的粗米粉,红亮的辣椒油在汤面上晕染开诱人的色泽,香气扑鼻。
沈遥如蒙大赦,赶紧站起身,走过去小心翼翼地端起一碗。碗壁滚烫,他不得不小幅度地倒腾着手指。
刚把碗端到桌子中间放下,贺骁也站起身,几步跨了过来,动作利落地端起了另一碗。他显然不怕烫,手指稳稳地捏着碗沿,轻松地端回自己面前放下。
“吃吧。”贺骁拿起桌上插在塑料筒里的方便筷子,“咔嚓”一声掰开,又随意地在桌面上戳了戳,弄掉可能存在的毛刺,便直接伸向碗里,夹起一大筷子米粉。
沈遥也拿起筷子,动作却慢了许多。他看着贺骁挑起一大筷子米粉,连带着一片牛肉,毫不在意地凑到嘴边,然后干脆利落地吸了进去。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豪迈的粗犷,腮帮子鼓动着,喉结清晰地上下滑动,额头上立刻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几滴滚烫的汤汁溅到他古铜色的手臂上,他也只是随意地用手背抹了一下,继续埋头对付碗里的食物。
沈遥看着他酣畅淋漓的样子,自己紧绷的心弦似乎也莫名地松了一点点。
他小心地挑起几根米粉,鼓起勇气送到嘴边,轻轻地吸溜了一口。
浓郁的牛肉汤味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米粉裹着香辣的汤汁,顺着喉咙滑下去,暖意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
胃里暖烘烘的,连带着紧张的情绪似乎也被这热腾腾的食物熨帖了些许。
沈遥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对面,正好对上贺骁看过来的目光。
贺骁嘴里塞满了食物,嘴角还沾着一点红亮的油渍,对着他扬了扬下巴,含糊不清地说:“这可比马戏团后台的马粪味儿强多了。”
这粗俗又直白的比喻让沈遥猝不及防,一口粉差点呛在喉咙里。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脸瞬间憋得通红。
贺骁看着他咳得眼泪都快出来的狼狈样,非但没半点歉意,反而毫不客气地大笑起来,肩膀都跟着耸动。
沈遥咳得满脸通红,一半是呛的,一半是羞的。他捂着嘴,感觉脸上像着了火,恨不得把头埋进面前的牛肉粉碗里。然而,在这巨大的窘迫之中,一丝极其微弱、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类似轻松的感觉,却像一缕细小的气泡,悄悄地、悄悄地浮了上来。
贺骁笑够了,端起碗,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热汤,发出满足的叹息。他放下碗,抹了一把嘴,目光重新落回沈遥脸上。
“喂,”他开口,声音因为刚才的大笑还带着点沙哑的余韵,身体微微前倾,越过桌面上残留的油渍和碗筷,靠近沈遥。
巷子里嘈杂的人声、头顶风扇徒劳的嗡鸣、周围食客的交谈……所有背景音仿佛在这一刻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调低了音量。
贺骁的目光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像带着钩子,牢牢锁住沈遥躲闪的眼睛。
他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滚烫的温度,直接烙在沈遥的耳膜上:
“粉是不错…”
他故意顿了顿,眼神在沈遥烧得通红的脸上逡巡了一圈,从光洁的额头,到因为紧张而微微颤动的睫毛,再到红得几乎要滴血的耳垂,最后落在他沾着一点油光的唇上。
然后,贺骁才慢悠悠地、一字一顿地补完了下半句:
“…不过,你比这粉,可好看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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