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章勋常常会梦到过去,梦到章可昔。有的时候他们会一起玩,有的时候会一起读书,甚至有时候章可昔会变成一个带翅膀的小仙子在他身边飞来飞去。
而这晚的梦里,章可昔合上了她的故事书,低垂着头,像是有话有说。
他伸手想去触摸她的头顶。还没等摸到,章可昔说话了:“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
他伸出的手缓缓收起。一丝恐惧诞生在心底。
他还梦到自己装成了一个高中生混进一个陌生的高中班级。他知道自己周一就要上班,可还是要在学校过一个仅有的周五。
梦的最后,他被班主任叫了起来。
“章勋,你为什么在这儿?”
“我……”
“你为什么不去打工?为什么不去赚钱?你妹妹的病要怎么办?”
“我放学后就去…”
讲台上的女老师突然面目狰狞起来,脸逐渐变化成姜玉的模样,突到他面前嘶吼着:“你是要害死我吗?!你是要害死你妹妹吗?!!”
“钱——!!钱啊——!!!”
窗外一声惊雷,章勋猛地惊醒。
床上的人也被他的动作吓得打了个激灵——姜玉已经醒了,此刻正瞪直了受惊的双眼看着他。
“你爸呢?”姜玉虚弱的声音响起。
章勋直起在病床前守得发痛的脊背,好笑地扯了下嘴角:“你第一个问的还是他。”
“我只给他发过消息。”姜玉解释道。
章勋看着她,沉默了两秒:“……所以你是故意演这么一出,是吗?”
“你知道你折腾的是谁吗?!你知道你耽误的是谁的时间吗?!”章勋突然发了火,蓦地站起身朝着姜玉大吼。
这一刻,他恨不得将手边的东西全砸出去,所有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指着病床上的姜玉说:“你根本就没想死,你就是故意演这一出,希望他念及昔日旧情能跑过来救你,试探他现在对你的心思,是吗?”
姜玉低下头默认了。
“那我现在告诉你,他已经有了新的女人了!他跟我讲他讨厌你的试探!他完全明白你所有行为都是什么意思!他现在不在这里,就是他不愿意留下来!你听得懂吗?”
“别说了!”姜玉喊了一声,声音嘶哑,“我都明白,我都看到了。”
“你看到他出轨的消息了?然后你就自杀?还告诉他你要自杀?”章勋头顶冒着鬼火,开始暴躁地在床前有限的空间里来回踱步。
姜玉还是默认了,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姑娘一样别过头去。
章勋一边来回踱步消耗着怒气,一边用拳头用力捶自己的脑袋逼自己理性思考。
其实姜玉的行为很好理解,所有像她这样的母亲都是如此。
受到巨大心理创伤的人,最简单的办法是改变自己的认知。绝大多数心理创伤者都会倾向于改变自己的认知形态。
于是她将自己定位为无私的母亲,通过不断的向他人倾诉,固定自己牺牲者的身份认知,直到这些痛苦和委屈终于变得合理起来,变成牺牲者的勋章,不再需要被改变。
她倾诉,她向所有愿意倾听的人强化这样的认知,也向自己强化这样的认知,恰恰是为了不用再改变这一切,因为改变的代价太大了。
不用改变对世界的认知、现存的生活方式,也不需要独立地去生活,只需要绑紧自己受害者的位置,以此还可以获得关心与时不时从儿女身上与丈夫偶尔良心发现时感受到的的微薄幸福。
……但不论改变还是适应,这都只是妈妈自己的课题。
“所以他怎么跟你说的……”
“你闹够了没有!”章勋吼叫一声打断了她。
姜玉抿了抿嘴唇,不再说话了。
他又开始用力捏自己的鼻梁。
他忽然想到了很多东西,想到了很多,他从不愿意去回忆的东西。
想到了死去的妹妹,想到自己辍学那一天同学们的窃窃私语,想到老师的劝阻,想到了余海劝他去念个大专,想到了他卖鼓的那一天,搬运的大叔跟他聊的那些话。又想到了今天,没能参加高考百日誓师的时北航,抱着哭得痛哭流涕的他,还要抬手安慰他的时北航。
时北航那么期待着。
而章勋,他就为了这个,为了母亲向她的丈夫导演的一出可怜戏码,被一通46秒的电话匆匆喊了回来,承担了这一切。
他很难不愤怒。
甚至愤怒到了委屈的地步。
“凭什么……为什么啊妈?为什么每次都是我啊?”他忽然扑到姜玉的床边,拉起她的手,“妈,你看看我,你看着我,我现在是什么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因为长久以来在酒吧的通宵工作,他的脸早就垮了,黑眼圈浓重到再厚的遮瑕也遮不住,整张脸早不似四年前风华正茂的那个架子鼓手章勋了。此刻那双眼睛里,甚至也布满了红血丝。
辍学后的这四年,他老了许多,甚至已经能够跟同龄人拉开差距了。
“妈,你看看我,我才二十二啊妈……为什么,为什么是我呢?为什么我要在最好的十八岁辍学,在学校成人礼的前一天辍学,为什么偏偏是我呢?怎么我就投胎投得这么差啊?”
面对章勋的连环质问,姜玉难过地落下泪来,侧过了脸大哭着,不敢再看儿子的脸。
“你知道可昔走了那段日子我怎么过的吗?我每天都在懊悔,是不是我没有能力,我不行,我没有赚到足够的钱找更好的医生早点儿给她治病……而你呢?可昔走了还没到头七,那个男人回来了你就什么都忘了?你那天的行为显得我,还有可昔的命,都像个笑话!就好像困在过去的只有我一个人!你那些表现,你下跪求我,都是演出来的吗?你怎么这么爱演啊?”
章勋早松开了她的手,情绪激动地跟她比划着继续质问:“你不是总跟我说章志勇不是人吗?不是总是说我像他吗?那凭什么你对我跟对他是两个样子啊?!”
他说完这一连串话,只剩下剧烈的喘息。
“勋啊,妈对不起你……”姜玉依旧倒在病床上,哭着对他说。眼泪顺着两边太阳穴浸湿了枕头的两大片。
“对不起有什么用啊……”章勋已然崩溃,忽然跪在了床边,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
还好他早已预料到会发生这一切,以明天还要上学为由提前叫时北航回家去了。
姜玉想去拉他,却够不到:“你别这样,你先站起来……”
章勋没有理会她,竟然就这样跪着发起了呆。
他忽然就开始问自己:自己现在在干什么?值得吗?为什么要在这里流眼泪呢?这里真的值得自己浪费这么多情绪吗?
他早该已经麻木了。他真的有那么在乎吗?
在他当初卖掉架子鼓的那一刻,应该就已经成为一个空心人了。
可是是谁?是谁叫醒他的?
他就这样跪在地上,陷入了自己的世界,短暂溢出的眼泪也不再流了。所有的情绪突然地失控,又突然地解离。
直到姜玉哭完,打着抽嗝再次出声:“勋啊,我下决定了……你做好准备。”
“我做什么准备?”
“我要跟你爸离婚。”
“……”章勋没回答。
一是他并不相信姜玉有这个勇气,二是他觉得这一切根本就跟他没关系了。
“你跟谁?”母亲问他。
“我是成年人了。我谁也不跟。”
章勋起身,双腿不知何时跪得麻成一片,但他还是坚持着转身,麻木地向门口移动。
他好想离开这里。他现在好想好想离开这里。
离开病房前,他握着门把手,想了想,还是开口留下了几句话:
“但这事,我支持你。”
“我要走了……我不会再回来了。”
“可昔治疗没用完的钱我会打到你卡里,还有那个王八蛋给的一万块钱,一共两万二。我也会每个月给你打一千,节俭点这些大概够你生活半年,这房子租期也剩六个多月。你用这半年时间好好收拾一下自己,远离章志勇,好好找个工作吧。”
姜玉听了这些告别的话,蓦地心慌,话语里都带上了祈求:“小勋,你要去哪儿啊?你走了这个家里就没人了啊,你让我一个人怎么活啊?”
“钱不够跟我说,我不会挂你电话。”章勋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重重地吐出两个字:“但是。”
“从此以后,这个家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了。”
“我没上过大学,你不用指望我能有什么出息哪天混得好了回来回报你,我也不会有多有钱。”
“你照顾好自己,别再寻死觅活的了。走了。”他将外套往肩上一搭,转身出了门,又用脚轻轻向后一推,将门带上了。
门锁咔哒一声。这是他关的最轻的一个门。
“勋啊!章勋——我的大儿子啊——!”
他第一次无视了病房里的喊叫,神情冷漠地离开了这里。
从今以后,谁也都别想让他擦屁股。
隔天,章勋就出门去看了房子。再隔天,他带着时北航从蒋芯家搬了出去。
蒋芯这次没有再做挽留,他们都知道蒋萍随时会找上门来。
“我只是舍不得啊——!小航你要好好听你小哥的话知不知道?记得想小姨啊——”蒋芯拎着一张卫生纸掩面挥泪,“呜呜呜嗑不到了,我的精神食粮啊……两个人都长得那么好看,小情侣挤挤挨挨的比什么都萌……”
从小姨家走出去后,俩人站在楼洞口,时北航靠在单元门边上问章勋:“小哥,小姨刚刚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我……我也听不懂。”章勋迅速摇摇头。
网约车很快来了,两人坐上了前往新家的车。
新家离时北航的学校很近,走路十分钟就到了。
时北航看着手机上的导航,抿了抿嘴唇,又抬起头环视起整个房子。
明亮、干净,不大,此刻看来格外温馨。
他们终于拥有属于自己的家了,仿佛终于结束了前半生在父母家中的寄宿生活。这里是小哥的,是他的,是他们两个人的新家,不会有其他人知道这里,不会有其他人来这里。
可是,他并没有这样的经济能力。而这样一个学区房的位置,很明显是小哥专门为他考虑的——这里距离小哥工作的酒吧并不近。
章勋注意到他明显的焦虑,解释说:“不用担心,一室挺便宜的,一个月就几百块钱。”
“小哥,我想去做家教。”时北航回应说。
“别闹,”章勋笑着抬手揽过他的肩膀,“真没几个钱,你小哥几天就挣回来了。”
时北航的脸上荡漾着不安的愧疚。
都是因为自己……
“就算没有你,我现在家里那情况也得搬出来住了,”章勋开口打断他的思绪,“你就是附带的,咱俩属于同病相怜,我就收养你一下。我这属于是投资,等你考上大学找到一个有钱的好工作发了财呢,我就靠你了。现在没事呢,就给我捏捏肩,揉揉腿,按摩按摩……”
“小哥,我一定会好好服务你的。”
“??不要把这么诡异的台词说得这么坚定好不好?!!”章勋震惊。
于是,小情侣挤挤挨挨臭不要脸的生活就这么开始了。尽管彼此依旧各怀心事,但能够跟喜欢的人生活在一起抱团取暖,日子也算比从前好过许多。时北航也开始在剩下的这97天里专心备考了。
这些天的工作日里,时北航学校放得晚,章勋晚上又要去上班,俩人晚上见不着面,但每天早上时北航醒来时都能见着喊他吃饭的小哥。而章勋晚上接不了小孩儿,就会每天早上都送他去上学,看着他一步三回头地进了校门再回家补觉。
他们就这样平静而又安稳地度过了一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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