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脆弱的肋骨

小哥,我一直有一个愿望。

我希望有一个自己的家,有小哥的家。

这个家可以窄窄的,小小的,它可以什么都没有,只要有我跟小哥的容身之所就可以。

但这个家里,除了小哥的亲生妹妹以外,我容不下任何人。

任何人,都不可以接近我们的家。任何的接近都是破坏。

因为我没有家了。

我从未觉得那个禁锢我18年的牢笼可以是我的栖身之所。我从小谨小慎微,看着父亲和母亲的脸色做事。为了保护自己,我所做的每一件事必须要让他们满意:我要考最好的成绩,对任何娱乐毫无兴趣,我要听话,我要永远做那个乖孩子。

我一直以为自己会就此麻木,然后在18岁的成人礼上,在得知高考分数的一刹那,卸下所有的面具与力气,从房间里那扇狱窗一跃而下。

我本来是这么打算的。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就这么打算的。在学校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这么打算的。

回到家,每一次因为学习而挨打后,我都会更加憎恨他们,这样的决定就会更深一层,重重地反复镌刻在我的墓碑上。每一次挨打后返回房间里,被他们监视着进行学习,我都想立刻死去。

那个时候的我,每晚都会用自己的眼泪填满正在填写的卷子,看着泪水与黑色的水性笔墨晕成一团——我从没有在喝水的时候从嘴边漏下一滴水。

我是什么生下来就只做学习这一样工作的机械吗?

我只想结束这一切。

——直到初二的那个秋天。

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是感谢郑文博的,他真的带我“见了世面”,改变了我从那天之后的所有人生。

我也感谢黄毛,如果不是他,我也只是个在台下匆匆而过的路人,这辈子也不会有机会认识小哥。

一切想起来,都还跟梦一样。

如果是梦,能做到现在,其实已经很好了。

我已经得到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东西。

所以,哪怕就此终结,只要是小哥所希望的,我都会知足。

章勋捏着这一张纸,手止不住地发抖。

“时北航!”

他用力一甩,闯进房间里又掀被子又开衣柜门,又趴到地上去看床底。

“时北航?时北航?”

“时北航你在哪儿?!”

“你这兔崽子躲在哪里了??”

“靠,什么时候走的!他又没出门,特么从哪儿走……”章勋气愤地站在房间中央,一抬头忽然看见了大敞四开的窗户——纱窗不知何时被拉上去了。

“靠,靠靠靠……时北航你别……”他快步走到床边,向下望去——

这里是二楼。

夜晚太黑,楼下又没有路灯,他看不清下面是什么情况。

但比起从大门走,找到窗户下方的位置,再试图找到时北航的踪迹,现在很明显有了更快的办法。

他快速估算了一下这里与地面间的距离,虽然自己已经很多年没再做这种蠢事了,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他手撑窗台,一跃就跳了上去——

“小哥!!!”

在他就要被这种心情控制着跃下二楼之前,身后传来一声音量惊人的叫喊,吓得他险些跌坐下去。

下一秒,他的腰身被人拦腰抱住,整个人被带得失去平衡向后倒去——

“卧槽——!”

咚的一下闷响,他背朝大地面朝天花板摔在了一个人肉肉垫上。

后背受到重击,他整个人都背过了气。来不及把这口气抽回来,他右手一推地面,从时北航身上强行翻了下来。

“咳、咳咳!小崽子你没,咳咳……没事吧……”他迅速爬了起来,回过头来检查时北航。

可躺在地上的时北航情况却不太好,艰难地咬着牙,神情痛苦,五官都扭在了一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迅速检查了时北航的后脑勺,是干燥的。算这小子不傻。也幸好他跟时北航完全是两个偏头方向,不然真就要酿成惨剧了。

他掏出手机,一边按下通话一边问:“能呼吸吗?”

时北航呲着牙,艰难地摇了摇头。

“来,”章勋将手机通话开了免提放到一旁,两只手去扶住时北航的脖子和肩膀,“坐起来试试。”

扶起时北航到半坐的姿势后,他坐到了时北航身后,用身体支撑着当作靠背维持坐姿。

“呃……呵啊——”

就这样维持了两秒,时北航缓了过来,一口气吸进肺子里,呛得直咳嗽。

“咳咳!咳咳咳……活、活过来了……啊,好痛!”

章勋立刻摸上他的后背:“这儿疼?”

“下面。”

“这儿?”

“嗯……”

看着时北航疼得抽气儿,章勋摸过了一边的手机,这时候通话刚好接通。

“喂您好,我这儿有个肋骨骨折的病人需要急救处理,地址是……”

肋骨骨折?

时北航不知道自己是哪根肋骨折了,只觉得要疼死了,连叫一声小哥的力气都没有。呼吸都跟着疼,憋着气才会好点儿。

那边挂了电话,他听见小哥又问他还有哪儿疼,他摇了摇头。

“坚持一下,救护车马上来。”小哥的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柔,在他耳边一声声哄着,“没事的,不会有事的,120很快,你先慢慢呼吸,别憋着。”

120啊……

已经分不清是第几次坐上救护车了,只不过这一次是他自己。这一家人还真是命途多舛啊。

时北航被一群白大褂抬上了担架,又送到了车上。在他看着白色的车顶,闻着属于陌生环境的气味,蓦地感到一阵慌张时,忽然感受到脚下有人大步一迈上了车,随即而来的是熟悉的属于小哥的气味。

小哥坐在了他身侧那一排蓝色坐凳上,就像当初他和章勋坐在章可昔边上一样。

在剧烈的让人难以呼吸的疼痛中,他看到了小哥焦急的面容。

时北航忽然扯扯嘴角笑了,他第一次见到一向冷静的小哥露出这副表情。哪怕是妹妹那么生死攸关的时刻,小哥也会因为司空见惯而冷静处理,流露出的只有忧愁。而现在,那确确实实是焦急,是担心,是真切的在乎。

而章勋在看见小崽子露出诡异一笑后,反而抓住了他的手,关切地问:“摔到脑袋了?”

时北航没有力气说话,翻了个白眼。

“看来真有点儿。”章勋了然地坐了回去。

敢对着他小哥翻白眼,绝对是脑子摔坏了。

时北航只记得自己被一路推进了医院的走廊里,各种七拐八拐后进了一个充满消毒水味的灯光刺眼的房间。一群白大褂围着他脱他的衣服,又把他从这张窄床翻到了另一张冰冷的窄床上,冷得他一哆嗦。

然后他又被推走了,一个戴着绿色口罩的大夫弹了弹手中巨粗,粗如给牛打针的一个大针管,对他说:“放松哈,就一下。”

“大夫轻点儿,我怕疼!”他用尽力气喊出了这句话。

一针扎下去,他瞪大了眼睛。

再恢复意识时,时北航感觉自己的大脑麻酥酥的,全都是麻醉药的味道。身体也像需要重新唤醒一样酸麻。

睁开眼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像个刚开机的仿生人。

……但是仿生人应该不会嗓子干得冒烟儿吧?他此刻的喉咙像是刚被人塞了一把来自卡特拉玛干沙漠的沙子。

眨了几下眼睛重新对焦后,他转头看见了拄在病床边,手扶额头半入睡状态的章勋。

“小哥……”他感觉自己的声音像是千年老尸忽然苏醒了,只能费力地召唤着,“小哥……小哥……!”

“嗯?”章勋觉轻,在他叫了第三声后就醒了过来,“醒了啊。”

时北航努力低头去看自己的身体,却只看到一片白茫茫的被子,他又开始试着活动身体,但在感受到右手上的针头后又不敢动了。

“小哥,我怎么了?”他转而用他那副沙哑的嗓子求助小哥。

“你现在应该管我叫宝娟,”章勋有模有样地捏着嗓子学了起来,“宝娟,我的嗓子,我的嗓子怎么了?”

时北航缓缓闭上了眼睛,不愿面对。

章勋拿起了床头的一瓶矿泉水,这时候时北航睁开了眼,直勾勾地盯着那瓶矿泉水。天知道现在一瓶水对他的诱惑力有多大。

“你现在还不能喝水,我给你拿棉签在嘴唇上洇一点。”

时北航眨眨眼睛表示同意…哦不,是“快来快来”。

他十分期待地看着小哥倒了一点水在瓶盖里,又用棉签在里面转圈蘸满了,最后来到他的唇边。

看着要来给他喂水的小哥,时北航期待地眨了眨眼睛。

“别卖萌。”

时北航瘪了瘪嘴又委屈地蹩起眉头,他冤枉啊。

“再卖萌也不能给你多喝的。”

章勋开始在他的嘴唇上按压湿漉漉的棉签,手法很轻,像是在擦拭他们酒吧的薄玻璃杯。可时北航不是薄玻璃杯,这只会让他很痒。

这种感觉就像把肉贴在饿了三天却戴着嘴套的狗嘴边,感觉得着却吃不着,唯一的作用就是望梅止渴了。

于是小狗开始伸出舌头试图去舔到肉……舔到棉签上的水,这一行为吓了章勋一跳,立刻收回了棉签。

时北航抿了抿嘴,可那些水已经通过嘴唇上的死皮吸收了。

“你要把棉签吃了啊?”章勋问他。

“小哥,这没用。”时北航的嗓子依旧枯哑着,但现在能发出一点声音了。

“没用现在也没招,我再给你蘸点儿。”

章勋再一次蘸取按压,时北航再一次伸出了舌头。

“收回去。”章勋说。

“我不。”时北航吐着舌头说。

“小狗舌头收回去。”

“不。”

“不收是吧?”

时北航倔强地伸着舌头,左右他现在已经很渴了,蒸发这点儿也没什么区别。

但这一切在章勋眼里就非常不一样了。刚做完手术十分虚弱的时北航居然敢伸舌头挑逗他。

他眯眯眼睛,舔舔嘴唇,**跟道德与理智在打架。

**:我觉得小狗舌头还是适合舔点儿别的什么!比如……(飞机起飞音效——)

道德:你疯了吗?!他是一个刚做完手术的孩子!你再怎么放肆也不能现在吧!!

理智:道德说得对,再怎么样也不能是现在。

二打一不太公平,总之道德占领了高地,飞机降落回了停机坪。

时北航看见发现小哥忽然不再逗他玩了,反而是捂着自己的上半张脸,让人看不见他的额头和眼睛。他不知道小哥在想什么,默默收回了舌头。

“在想什么?”时北航问。

章勋忽然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小哥你是……疯了吗?”

“对啊,差点儿让你气疯了。”章勋放下了手,无奈地笑道。

“对不起……”时北航怀着真心的愧疚说道。

“没什么,该说对不起的是我。”章勋抬起一只手放在嘴边,食指摩挲着嘴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小哥,你冷静处理问题的时候……真的很帅。”时北航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你……”章勋再次让他气笑了,“你小哥什么时候不帅,可别告诉我你玩这一手就是为了看我帅一回。”

“我当时看你马上就要跳下去了……”时北航犹豫道。

“我是马上就要跳下去了。”章勋帮他确认道。

“果然……”

看着时北航委屈的样子,章勋只觉得又气又好笑,抬手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什么果然。”

“哎!”时北航抬起没事的那边手揉着脑袋,“小哥,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写那些吗……”

章勋再次想起了刚刚的争吵与那封突然抒情的信,但他思考了一会儿,还是选择暂时先避开这个问题。

“……我倒是想问问你躲哪儿去了。”

时北航低下头没回答。

“我找遍满屋都没找到你。”

“我其实……就在厕所……”时北航小声说。

章勋愣住了,不可置信的情绪让他的表情复杂起来:“你拉屎大王啊你?那我叫你为什么不答应?”

“我当时,不想答应……”时北航说得更加小声了。

章勋吃惊地看着小崽子,消化了一下情况。

“……所以,你根本就没有故意藏起来让我找不到?”

“嗯。”

“哎,艹。”章勋捂脸,看起来有点儿绝望。

他原本就蹲在门口,只不过多抽了几根烟,回来人就没了,只剩下客厅桌上的那封信。他一时着急直接闯进了屋里,压根就没去留意卫生间。

“对不起。”时北航怀揣着真心的自责又道了一遍歉。

要不是他躲在卫生间里故意不答应小哥,小哥也不会跑进房间里跳楼。他们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

抢救他的肋骨应该也花了不少钱吧……这些钱都是小哥的血汗钱。

他怎么能这么不懂事呢。

章勋用力搓了两把自己的脸,抬起头看见时北航已经委屈地蔫儿成了皱皱巴巴的茄子,心软了下来,像往常那样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没事了,是我的错。我不该把我的意志强加给你,对不起。”

见小哥已经开始用最熟悉的方式安慰自己,时北航的心也稍有缝补,只是还有别的问题困扰着他。

“小哥,王……”他刚开口,却发现自己压根没记住人家的名字,“那个……老板为什么把他的女儿介绍给你啊?”

“哦,那个,我……”章勋正思考着如何跟时北航解释,却在看着时北航别扭的表情时忽然想通了什么,联系起之前那封信,他好像明白了……

“你不会是吃醋了吧?”

“啊?吃醋?我、我……”

时北航“我”了半天,才发现自己很难说出“没有”两个字。

“你……写那个,不会就是因为……”章勋试探着问道。

时北航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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