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鸟鸣声杂乱吵闹,吵得他闭上干涩疲惫的双眼,却依旧睡不着。
可惜他现在没有小时候那一弹弓一只的本事,不然非得出去打几只下来不可。
但他还是躺下了,倒着消耗的力气更少。
他就这样躺到日上三竿,躺到世界末日。躺到他自己也躺进那个透明的大盒子里,躺到他也住进那个木头做的小盒子里。
躺进绝望里。
咚咚。
这不对,这不是他的心跳声。
咚咚。
“帅哥,你要不要续房啊?”
他睁开双眼。疲惫牵拉着肌腱,他只睁开了一条缝。
“已经中午头子了,你要续房的话得赶紧啊,要不该退房了。”
“不续,我一会儿就走。”他使着干哑的嗓子回复。一夜没喝水了,嗓子眼里干得像要发炎。
“那帅哥你赶紧起来收拾啊,12点以后得加钟。”
“嗯。”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床上爬起来的,又是怎么走下旅馆上锈的铁台阶的。
“帅哥带好个人随身物品哈。”
他兜里只有个手机,连包烟都没带。
凛冽的冬日里,阳光格外刺眼,洒在雪地和氧气过剩的空气里,照亮他呼出的每一口白气。
他走进阳光里,只有一个感想——
又活下来了。
他又活着。
从前每次挺不住,感觉不如就此垮掉死掉的时候,他就会把窗帘拉死,躺在房间里睁眼到天明。要么是努力地酝酿情绪哭出来,哭过后就能睡着,第二天的感觉能好点。要么就是这样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或者把被子盖过头,藏进被子里。他小时候更爱藏进厚重柔软的棉被里,那么大的被子,可以包容他的一切。
一夜未睡的副作用不太好,心跳由两拍跳变为了三拍跳,脖子和后脑都酸疼,脚步也虚浮。刚刚下梯子时险些踩空。
打开手机,是来自时北航的52个未接电话,99 的微信消息。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他一向不擅长表达,不擅长告别。痛苦的是,他说出口的永远跟他想的是不一样的。
他大致翻看了一下,小崽子一直在问他去哪儿了发生什么了,应该在到处找他。
他不知道小崽子有没有去他家里找他,消息里没提。如果他来了,应该会遇见章志勇。
他站在零下20来度的冬天里看了半天,随着右手被冻僵,翻消息的速度越来越慢。
他决定不回复了。
他现在孑然一身。他要去见他,说清楚,说明白。
是的,时北航没有走进那家旅馆。他已经没了再冒昧地寻找小哥的勇气。再热的赤诚也会融化在冬日里发黑的雪水里。
他抓不到躲起来的小哥。
今天妈妈放假,他不想回家。但好不容易轮到周末,他也不想回学校的宿舍。
在小哥家的小区徘徊近两个小时,他全身都冻僵了。融化的雪水浸透运动鞋纯棉的鞋帮,他的袜子湿透了,在被冻成冰的边缘。
他也不敢告诉小哥自己来了。不知道小哥家里发生了什么,他怕给小哥添麻烦。
他再一次抽出手机,再一次翻看起与小哥之间的聊天记录。往上翻,往上翻……
他在看到自己发给小哥的一个定位时停了下来。
高档小区的楼道不像拆迁楼那样大敞四开四面透风,在严冬里给了章勋一点缓和之地。
他搓着发麻发痛的手,一节一节边上楼边跺掉脚上的雪。空荡荡的楼道里只有重重的脚步声。
他走上最后一节台阶,站到一扇粉色的防盗门前。没有敲门,而是蹲下来清理掉了鞋上残留的雪水。
他蹲下来的时候听到门里传来一段小调,是吉他。擦鞋的动作忍不住慢了一些。
算他瞎猫碰死耗子。真就在这儿了。
鞋擦干净了,他复又站起来面对那扇异常粉嫩的门。门上的密码锁长了一张大长脸,懒得理会这个胆小鬼。
时北航的吉他弹得越来越好了,他几乎可以跟着这段弹奏唱出来——这是小孩儿最爱弹的《追光者》。在他送吉他的时候,时北航在他面前曾给他弹过,也是他们第一次的前奏。
他章勋,才是那个最不堪的人。
一曲毕,章勋缓了一会儿才抬手打算敲门,里面却又传出新的曲子。他听不出是什么,但是调子很温暖。
手背在吉他声中顿了一秒,还是敲了下去。
笃笃。
等待是不安的。是让他很想转身离开的。
“谁呀?”一个脆亮的女声问。
他没勇气回答。
门开了一条缝,缝里的女人看见是她,面露惊喜,取掉了门里挂着的挡门链条。章勋急忙抬手示意她不要出声。
蒋芯点点头,笑意盈盈地打开了门迎他进来。
他换好鞋,蹑手蹑脚地走到房间门口,看到那个坐在床边弹吉他的背影。
与他一样,那是一个身量相当成年男孩的背影。
他第一次有了“小崽子其实早就不是小崽子”的认知。
窗外的阳光撒在他的头发上,校服上。发着光的校服让他猝不及防地想起记忆里的龙江七中。
校园,教室,有人坐在课桌上弹着吉他。笑着,唱着,阳光照亮回忆的半边脸。
时北航现在正处在他当年那个好时候,最好的年纪,最好的青春。
他就这样现在门口窥探,没有上前。不知道是没舍得打扰,还是不敢。就好像一只吸血鬼,那里有他不敢触碰的阳光。
曲子忽然断了,还没等章勋露出什么疑惑,那个阳光下的身影已经放下了手里的吉他。他放得小心翼翼——那琴上刻着他爱人的名字。
时北航不着痕迹地深呼吸一口气,转身便朝着章勋跑来——一头拥抱住了他。
章勋险些没站稳,双手在他的腰上方悬空着,一时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反应。
时北航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皂香,就像是洗衣服时泡沫没冲干净的味道。
他没敢说话,对方的呼吸比他要剧烈得多。
“你来了。”时北航的声音闷闷的。
“嗯。”
这声“嗯”是带着愧疚的。
蒋芯知趣地离开,留这两个小年轻叙旧。
“你知道我会来吗?”章勋问。
耳朵边上的脑袋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他索性也将这口气呼出去,整个人软了下来,如同一只刚放松下来的刺猬。
他抬起手,像从前那样顺了顺时北航的毛——小崽子长成了大崽子,高度也和从前不同了,现在这样撸大崽子的毛有点费劲。
“来来来,我做了一桌子好菜。这屋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不!是从来没这么热闹过!”蒋芯热情地招呼他俩,厨房的桌上摆着标准的四菜一汤。
章勋和时北航相视一眼,都默契地假装没听到刚才蒋芯在厨房倒腾外卖塑料袋的声音。
“你们谁要不要再喝点儿?今儿这可都是硬菜。平常我一个人可吃不了这么丰盛,多亏了你们——让我能有这个大展身手的机会!”蒋芯不知从哪变出来一瓶北大仓,还翻出来三个小酒盅,看得出来是真开心了。
“我就陪您一点儿,不多喝。”章勋陪兴道。
“放心着吧,这屋里的人喝酒都有数。”蒋芯将三个小酒盅倒满,“小航你也来一杯,都是成年人了,有些技能也要学了。”
“我会喝。”时北航说。
“你们这些小孩不怎么喝白的吧?”蒋芯把酒盅分了下去。
“也会喝。”时北航说着,就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一样,仰头一口闷了。
“哎呦,你这孩子,喝白酒前要先敬人的!你还跟长辈在一个桌上呢。”蒋芯立刻又为他倒满,“今天就该教教你怎么在饭桌上喝白酒。”
小姨的美甲磕在酒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时北航疑惑地盯着酒盅歪了歪头。
“我先讲两句——哎算啦算啦,不讲了!章勋,认识你我很开心!小航,学业有成天天开心!庆祝你俩在我家重逢!”
“女侠。”时北航小声说了一句。
“你小子,说什么呢?我没听清。”蒋芯叫道。
“祝小姨越来越漂亮,越来越……有钱。”时北航举起酒盅。
“这你可祝到我心坎里去了!”蒋芯也举起酒盅,朝着章勋挑了挑眉,“呐,章勋,小航叫我一声小姨,你怎么说?”
“我入乡随俗,小姨。”章勋也跟着举起酒盅。
“哎哟,我一下多俩大外甥!”蒋芯喜气洋洋。
“祝你永远年轻,永远有钱。”章勋说。
“好啊!你们俩,一个比一个嘴甜!走一个!”蒋芯起身碰酒,忽然又说,“哎小航,这碰酒可有讲究的!”
“知道!”时北航将酒盅下移,杯沿挪到蒋芯的杯肚处,却不想蒋芯使坏,将酒盅更往下了些。时北航随即跟上,蒋芯继续下挪……
“好了好了,一会儿敬到菜里去了。”章勋打圆场,阻止两个心理年龄加起来不到四十的小孩儿。
蒋芯笑嘻嘻一碰杯,杯口与大家平齐。
“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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