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去睡会儿?”
“不困。”
今晚没什么顾客,很久没说话的章勋一开口嗓子就有些哑,回答完小郑的话后他清了清嗓子,继续没活找活地擦杯子。
自从妹妹走后,他的睡眠少得可怜,熬到天亮也毫无困意。倒是正好适合回来继续这份工作。
只是偶尔有些心律不齐,偶尔这具身体还会罢工。
“你今天也看后半夜吗?身体吃得消吗?”小郑外套已经穿好了,却还是站在吧台前向他再三确认。
“没事,”章勋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对着小郑挤出来一个微笑,“今天人少,后半夜应该也不会来几个人,你就放心回去吧,我看着。”
“那我走啦勋哥,辛苦你了。”
小郑走了。厚玻璃门一开一合,放进来不少冷气儿。
章勋放下手中的玻璃杯,盯着刚刚放出去的白气儿看了一会儿。
二月末的东北依旧是凛冬。
这个冬天,比从前任何一个冬天都要冷。
他坐在吧台后边发呆,直到手机闹铃声响起提醒他关店才回过神来。
将吧台收拾了,铁皮卷帘门一拉,又站在雪地里抽了一根烟,踩灭了,才往透亮的夜里走去。
在皮靴与顽雪的一阵阵摩擦声中,被脏水泡得发黑的雪地又被踩得更平了。
他习惯性地在回家路上买了份早餐,拿着蒋芯给他的钥匙开了家门。
“回来了?”听到声音的蒋芯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没睡?”他问。
“睡了会儿,断断续续的,最近睡不好,想着回头去五院开点儿劳拉西泮来着。”蒋芯搓着乱糟糟的头发,上下左右打量了他一番后疑惑起来,“就你一个人?”
他换鞋的动作顿住了:“时北航没回来吗?”
“没有啊,一宿都没回来,我以为你俩在一起呢。”
“……我去打工了。”
蒋芯闻言也愣住了,两人面面相觑。
下一秒,章勋将手里的早餐放到了一旁的柜子上,重新穿回了鞋:“我去找他。”
“哎哎哎——”蒋芯一个箭步上前赶紧拉住了他,“你忘了他昨天回家了?没跟你走应该就是回家住下了,那么晚没折腾。”
“他今天还要上学。”
“他妈妈开车就送他啦,放心吧,学习这方面我姐看得比谁都严。”
章勋站在门口皱眉思索了一会儿,还是压下门把手:“不行,我总觉得不对劲。”
可蒋芯却一反常态,再一次将他拦下:“听姐的,你还是别去的好。”
“时北航发生什么事了?”看着面前急切地拦着自己的蒋芯,他的神色严峻起来,眉头怎么也解不开了。
“小航那是在自己家,不会出啥事儿的。你就听姐一回的,好不好?你这身份实在不合适去呀。”蒋芯拼命拦着。
“我就说是他同学。”章勋心里也焦急,又要推门。
“哎哟你脸上打这么多钉,别说他妈妈了,我都不会信的!”蒋芯又替他将门关上了,还挡到他面前死死抵住。
“你知道什么是吗?时北航到底怎么了?”
“哎呀,不是小航,是他妈妈,”蒋芯无奈地晃了晃头,“最好还是别让他妈妈见到你。”
“为什么?”
“哎呀这叫我怎么说啊……”
蒋芯开始抓耳挠腮,但见章勋又要急着出门赶紧又抵上门,章勋却也没松手,两人同时用力之下她有点抵不住了才脱口而出:“他妈妈早就知道你了!小航也早就跟家里出柜了!她妈妈有心脏病,上过救护车,你还是别去了!”
“出柜?”章勋停了下来,满脸迷茫,“什么时候的事?”
明明他们确定关系还是在昨晚……不是吗?
“哎呀,这叫我怎么说呢……就是,他妈妈其实经常去校门口蹲时北航,但是每次都叫你接走了。她就开始查你是谁,一路摸到你是以前GOT酒吧驻场乐队的,还有你是同性恋的事……当时她就把小航叫回去了,家里鸡飞狗跳的又大吵一架。其实……也挺久以前的事儿了,只不过那次闹得太大,全家人都知道了。”
“……”章勋哑言,默默消化着这些话。
蒋芯继续努力解释:“我姐她……因为一些事情,嗯……特别,抵触同性恋,所以……你还是别去了的好。她也有苦处的,她接受不了,身体又不好。你现在出现在她眼前,不是纯刺激她嘛。搞不好小航本来能回来,我姐也不放他回来了……”
章勋听着她别扭又努力的劝告,逐渐收回了施压在门把手上的力。
“她再怎么样,也是小航的妈妈呀。”
门把上的手,彻底松开了。
雪夜逐渐亮了,带着东边的一抹初霞显了出来,为太阳的出现打了预告。
章勋抽着烟,蜡烛的火光在他脸上跳跃着。
这是蒋芯看他好久没睡,给他的安眠香薰蜡烛。
紫色的,有着薰衣草的香味。
他依旧没有想睡的意思,尽管太阳穴已经跟着困意在脑袋边突突了。
时北航还没回来。
他总感觉自己错过了什么。
焦虑之下,他打开手机,点开微信,却看到了明晃晃的一条红。
没信号?
他又反复退出重进试了又试。
居然这时候欠费了?什么时候的事?
他看了一眼聊天框上最后的时间,最新的消息推送是昨天5点的公众号。
他现在太少看手机了,微信里除了时北航也没人找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发愣发呆。
而他跟时北航的微信聊天还停留在几天前。
不对。
他立刻转身离开了房间,去敲蒋芯的门。
“芯姐,借你手机交个话费。”
木质房门关得紧紧的,黑暗的另一头传来十分不真切的隔膜般的争吵声。
突然一声重响,伴随着碗盘破碎一地,好像是有谁把桌子掀了。
时北航瑟缩着在被窝里,他没敢走。
蒋萍哭了一阵儿之后安静了下来,叫他去屋里学习。他怕母亲还有什么偏激行为就没敢反抗,默默地回了房间。
他听到母亲在打电话,听到她短暂的愤怒与挂断电话后无处发泄后的诡异安静。
他躲在被窝里,摁亮手机。
手机还剩2%的电。
他没找到充电器。
他害怕又无措,点开了小哥的消息框。
-小哥,我想走,你能来接我吗?
-[位置信息]
他焦急地从2%等到0%,没有回复。
手机很快关机了。
整个屋子静得出奇的可怕。
他探头出去,看见自己的房门又害怕地缩回被窝。
在他短暂的18年人生里,这扇房门总是会被突然推开。
这种诡异的安静与他的心惊胆战一直持续到外面响起开门声。他听到父亲问候母亲怎么了,母亲半天没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在故意冷战。父亲没见回复就不再问了,估计是忙自己的去了。
直到——
“怎么没做饭啊?”父亲语气如常地随意问道,“你回来多久了?”
“做饭……呵呵,你怎么不做啊?”
“我下班晚,等我回来做你不饿死了。”父亲半开玩笑地说。
“那就饿死我呗。”母亲冷语道。
“……你怎么了?”父亲这才觉察出不对劲,略带关怀地问。
“我怎么了?你应该问问你自己和你那宝贝儿子。”
“儿子?儿子怎么了?”
“我真后悔跟你结婚时志远。”
空气安静了几秒。
“……怎么了?”
“你别碰我!”
两人似乎碰倒了什么东西,稀里哗啦地撒了一地。
“别闹脾气。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告诉我。”
“我受够了!我受够你们了!”
随后是母亲单方面发泄式的哭喊骂娘,父亲没再做声。
等到母亲骂累了,没了话语只开始啜泣,才又听到父亲的声音:
“时北航是不是回来了?他在屋里是不是?”
时北航突然感觉自己像是被人用电棍从后尾巴根点了一下,整个人缩在棉被里不住地抖了一下。
母亲只哭,没说话。
有脚步声朝着房门逼来。
咚咚。
是父亲,因为母亲进他的房间从不敲门。
“北航,你在里面,对吧?爸有事找你聊聊,开下门。”
时北航不敢动。
他不知道事情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不明白为什么妈妈突然发疯了。
他不敢出去。
“不说话,爸爸就进去了。”
时北航在混乱与犹豫中做出了不说话的选择。
房门被推开了,门缝像一条光条倏地亮起。
逆光中的时志远与被窝中探出头的时北航四目相对。
“你真回来了?”方才还在跟他对话的时志远反倒显得不可置信。
时北航怯懦地点了点头,从被窝里爬了起来。
父亲皱了皱眉,像是有什么别的要问,但还是先问了正题:“你怎么惹妈妈生气了?”
“我……”
因为妈妈骂了小哥。
因为他是同性恋。
他不知道怎么说,先说哪个,哪个能说,从哪说起。
恰巧这时候母亲的声音响起:“你儿子!你的宝贝儿子!彻底跟他那个小男朋友跑了!”
父亲的表情一时风云变幻,原本的严肃变为一脸复杂,看着时北航的时候已经没了任何质问与指责的意味。
“可是我喜欢谁,跟爸爸妈妈没有任何关系。”时北航努力地坚持解释,“我是一个独立的人,我……”
“行了,时北航,你走吧。”父亲将他的门推开了。
他可以走了?
时北航有些惊喜,撑起身子正要从床上爬起来,忽然又听见母亲的哭喊:“我跟一个老同性恋生出一个小同性恋!这叫我怎么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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