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次暴露

已经六月了,六月的临市让无数上班族和学生叫苦连天。早上七点的太阳就已经刺眼,再加上人们急促的脚步,这样的早晨显得更加燥热。正午的太阳更是毒辣,李诗楠最讨厌的便是中午放学,她没有零花钱,这意味着她需要顶着正午的太阳走回家吃饭。

原本暗沉的水泥地似乎突然间镶嵌了很多宝石,在太阳下亮晶晶的,李诗楠的眼皮在强烈的太阳光下半眯着,快步沿着这条令人眩晕的“宝石路”往家赶。李诗楠感觉自己的头顶都冒着星星,和水泥地上的宝石连成一片,她慢慢地往下陷,融化掉,流进水泥地上的横杠里,钻进很小的缝隙,一直往下,藏进地底能凉快的地方。前面就是单元楼门口了,扑面而来的阴凉让李诗楠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一个台阶、两个台阶……头有些晕,有些犯恶心……三个台阶、四个台阶、五个台阶……

“诗楠!哎呀!”李诗楠听到后面有人叫自己,可自己的眼前一片漆黑,全身都没有力气。

再次睁开眼时,李诗楠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铺着麻将凉席的沙发上,用了十多年的铁风扇嗡嗡响着,对着自己吹风,旁边围着爷爷奶奶,还有给自己刮痧的姑姑,表妹王景煜端着稀饭在一旁看热闹。

“你看,脖子都夹黑了!怪不得晕过去!”李诗楠的姑姑指着李诗楠的脖子,随之拉过李诗楠放在沙发边的胳膊,对着肘窝开始刮痧,“你怎么不在班上,我找了一圈没找到你。”

“你姑姑今天特意来接你们,说今天热。”还没等李诗楠说话,奶奶在一旁开口道,“你不是比煜煜晚五分钟下课吗,怎么还会找不到人?”

“这还用说,诗楠从小就手脚麻利,出门快。”爷爷也端着稀饭过来了,“头还会晕吗?”

“我一下课就出来了。我不知道有人来接。”李诗楠过了眩晕的劲,被姑姑刮痧的力道弄得呲牙咧嘴,“还好,好多了。”

“我给你放了药在桌上,吃完饭就吃。”爷爷伸手过来摸了摸李诗楠的额头,“还好,没有烧。”

“我煜煜收拾书包就慢,我看她听得蛮认真的,打了下课铃,老师下课了,她还要在本子上写一下笔记,再收拾东西,”姑姑见李诗楠的右手窝也显出了红色的痧,于是让她换一面躺着,刮另一只手,“哎呀,你这真严重,我都刮累了,还是得吃药。”

“那时候第二道下课铃应该也响了,我就下课了。”李诗楠觉得姑姑的话让人有些不舒服,似乎在说自己没认真听课似的,却又不知如何辩解。

“还是诗楠动作快好,她小时候我去接她下课,她都很早出来,等煜煜就要等很久。”爷爷插嘴了。

“每个人习惯不一样嘛,煜煜动作慢一点,稳重,不会落东西。”奶奶早已坐回了餐桌,把王景煜也叫了过去,一起吃饭。

家里突然安静了下来,没有人说话,姑姑停下了动作,让李诗楠先去吃饭。

李诗楠心里五味杂陈,家里的气氛莫名僵硬的时候,李诗楠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是自己的错吗?李诗楠心想。不知道,反正爷爷护着自己,奶奶更喜欢表妹。但每次他们这样讲话,李诗楠都感到一阵胸闷。

“你看你姑姑对你多好,花这么大力气给你刮痧,”奶奶看李诗楠上了桌,一边夹着菜,一边装作无意似的,开始讲话,“你要感谢你姑姑,你小时候给你买了很多衣服,还带你出去玩,你掉到河里也是你姑姑看到了,要不然就没命了。”

“嗯嗯。”李诗楠低头扒饭,连自己喜欢吃的空心菜都不吃了,只想赶紧离开餐桌。

“这么好的姑姑是少有哦,你姑姑是救了你的命哦。这次要不是遇到你姑姑,你倒在外面我们都一下子发现不了。”奶奶见李诗楠没什么反应,便加重了语气。

“好。”李诗楠不情不愿地应着。她知道姑姑给自己买了衣服,带自己出去玩过,但自己也很乖啊。才7岁就自己背行李,再累也不哭不闹,给什么吃什么,反倒是王景煜每次都要抱,天天挑食,还到处乱跑,差点走丢。

“要懂得感恩!”奶奶显然对李诗楠的反应不怎么满意,于是又加重了语气。

“什么这个救命那个救命的,娟子没来我也能发现诗楠晕倒,我看着她回家的时间的,慢了三五分钟我肯定要出去看一眼。再说了,没有我还有邻居呢,这么大一个小孩趴在楼梯口,经过的人都看得到。”爷爷忍不住呛声道,打断了奶奶的“教育”,从此这个中午再也没有人讲话。

李诗楠看见奶奶暗暗白了爷爷一眼,然后低头吃饭,夹菜的时候筷子重重地戳向盘子,发出清脆的声音。饭桌上只剩下筷子和碗的碰撞声。这样的场景在年仅11岁的李诗楠的人生中不知道上演了多少次,这种时候还不算难挨,只要爸爸不回来,她总有爷爷护着。想着晚饭时爸爸会回来,李诗楠又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今天老师布置了一个作文,让大家写自己的爸爸。在引导同学们的思路的时候,老师提到了爸爸牵着我们的手教我们走路、爸爸把我抱得很高、爸爸在我们害怕的时候保护我们……李诗楠对着黑板发呆,她对于这些场景脑子都空空的。要不回去对着作文书抄一抄吧,李诗楠扣着手指,心里有些莫名地发酸。这算什么呢,给自己编造一个和蔼可亲的爸爸吗?

李诗楠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悄悄地问同桌:“诶,你打算写什么啊?”

她的同桌是一个家里挺富有的男孩,听到李诗楠的问题后即答:“这还不简单,我爸带我去香港,去北京,去泰国,去好多地方玩,给我好多零花钱,我想要什么都给我买。”

李诗楠愣住了,她爸可没有这些,她不死心,追问道:“那除了这些呢,你还能写啥?”

“写……”同桌刚想说话,老师就扔了一个粉笔头过来,正好砸中了李诗楠的额头。

“有些同学不要在低下唧唧歪歪,认真听讲!我都看得到的啊!”老师看着李诗楠和同桌,大声警告着。

李诗楠只好作罢,可惜,没问出什么来,自己到底该怎么写呢?

因为李诗楠中午中暑晕倒了,所以爷爷骑电动车来接她下午放学。今天是星期五,她晚上应该要去练跆拳道的——这是爸爸逼她去练的,理由是“爸爸从小就想学,你去学就是圆了爸爸的心愿”。纵使李诗楠百般不愿,也被送进了道馆训练。一开始只是在普通班,不是太累,而李诗楠的爸爸李志刚见女儿妥协,便不再满足于此,开始逼李诗楠去打比赛,并且不顾李诗楠的意见,直接找教练将李诗楠调进了实战班。实战班的训练很累,一次要训练两个半小时,而且每次不管是给其他学员用自己的护具喂靶还是真的打实战都很痛,尤其是一些比她年纪小的孩子,偷懒不愿意踢那么高,就直往她胯部踢,这是护具最弱的地方,每次都踢得她胯骨生疼——这比在家挨骂还难熬。不过今天中午李诗楠晕倒了,应该可以借此请一晚上假,不去训练。

李志刚为了不让李诗楠偷懒,抓住李诗楠不爱讲话的性格,每次都让她自己给教练打电话请假,李诗楠对此已经十分熟练了,有时候再李志刚不同意她请假的时候,便在训练中途装肚子痛——她真的很讨厌练跆拳道,她是一个安静的性子,很想学弹钢琴和拉小提琴,可是李志刚觉得乐器太贵,就不同意,还说她这样闷不做声、不讨人喜欢的性格,就该去学跆拳道好好改造改造,让教练教她该怎么做人。

回到家,李诗楠坐在沙发上,心脏的位置有些发酸,每当晚上有训练且李志刚还没回来的时候,李诗楠都会这样不舒服,与此同时,李诗楠的腿部肌肉有时候也会因为太紧张而抽筋。在这短短的半个小时里,李诗楠觉得桌上的薯片、水果、电脑上的冰火两人小游戏都在向她挥手告别,她仿佛即将奔赴刑场。此时如果王景煜想要和她吵架,她也是绝对会输的,一个即将奔赴刑场的人除了自己的命,其他什么都不会在意的。

门口终于传来了开锁声,李诗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李诗楠,坐在那里干什么?赶紧去吃饭!我送完你去训练还要去加班。”李志刚一进门就对“囚犯”李诗楠发号施令,这个刽子手今天心情似乎不是很好,不过,他好像每天都这样。

李诗楠不是没有想过自己走去训练,以便逃课,每次当她装作无意在饭桌上提起的时候,都会被李志刚压回去。李志刚貌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但没有直接戳穿,她和李志刚之间仿佛有一种奇怪的默契,在这种事情上,都不会戳穿对方。

“我有点头晕,今天中午中暑晕倒了,现在还没好。”李诗楠也不直说自己要请假,而是看着李志刚的脸色,斟酌地说到。

“你的意思是要请假是吧?”李志刚有些不耐烦。

即使已经有心理准备,李诗楠还是会有些畏惧李志刚夹枪带棒的说话方式,心脏的位置仿佛更酸了。也许是体型和力量上的差距吧,李诗楠想,等我长大了我才不怕你。但实际上李诗楠到二十多岁的时候仍然会为此感到不适,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爸,李诗楠真中暑了啊?”李志刚大声喊着爷爷。

“是啊,你没看到她脖子上一片黑吗?都晕倒了,今天晚上还是休息一下,不要去训练了。”爷爷从房间里走出来,语气也有些不耐烦。

“太暗了没看见,这家里也不开灯。”李志刚往沙发上一坐,抖了抖腰间挂的钥匙,翘起二郎腿,玩起了手机,“你不是要请假吗,过来给教练打电话啊,你这天天不去训练,教练都会对你有意见。”

听到爷爷的话,李诗楠的心瞬间落下了,根本不管李志刚那令自己厌烦的恶劣态度和吊儿郎当的姿势,强行压下心中的欢喜,唯唯诺诺地走到李志刚身边,等他拨号给教练。

请完假,李志刚接过手机,扫了一眼李诗楠,缓缓开口道:“你现在是可以慢慢吃饭了,又中暑了不去训练,那明天的训练你去还是不去呢?明天你好得了么?”

李诗楠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含糊道;“明天的事今天怎么能预料到。”李志刚的这一番话搅得人心烦,李诗楠本来落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像是死刑被延缓了一天,桌上的饭菜又索然无味。没吃多少,李诗楠就把自己关进房间里了。

李诗楠没有忘记今天还有一项作业,就是写一篇有关于爸爸的作文。李诗楠坐在桌前发呆,桌上的作文本和作文书却翻开了——这是李诗楠惯有的伪装,她害怕有人进来看见自己在发呆,如果是爷爷奶奶还好,如果李志刚进来了,一定会骂她几句。所以,在听到李志刚出门的关门声时,李诗楠才静下心来。她有一个密码本,是和王景煜一起出去玩的时候买的,上面印着守护甜心的图案。她很宝贝这个密码本,每次她难过的时候都会在上面写日记。李志刚对于她的密码本颇有微词——“我小时候写日记都会给爸爸妈妈看。”李诗楠在听到李志刚的这句话时颇感荒谬,不过好在李志刚并没有把她这件事放在心上,她最终拥有了密码本的自主权。但是,李诗楠还是不放心,她还专门去问过班上会开密码本的男生,密码本怎么强硬地打开,那个男生告诉她如果是一个锁头,那就可以用针撬开,她买的那种按密码的,会麻烦一点。李诗楠听后非常庆幸自己买的是更难强行打开的这一款,并且回家之后将密码本藏在柜子深处,只有独处的时候才会拿出来写,并且耳朵竖起来,时刻听着外面的动静——这个家里不论谁看到她在密码本上写东西,都会不高兴。

李诗楠一页一页翻着密码本,每一页的日奈森亚梦都笑得很开心,可写在她旁边的文字都很难过。这时候的李诗楠还很喜欢画画,本子上的小人捧着一颗心对着李志刚的小人,越往后翻,这颗心裂得越开,直到两个小人彻底翻脸。而这个小人的心对着王景煜永远都是半裂着的,对爷爷只裂一点点,对奶奶有时候裂得多,有时候裂得少。有了李志刚的衬托,再加上李诗楠的妈妈由于工作,一个星期才回家一次,那个象征着李诗楠的小人对妈妈的心永远是最完整的。

看完日记,李诗楠深吸一口气,将作文书丢到一边,一边默默流着眼泪,一边写下标题:“我的爸爸”。

“我的爸爸不像其他人的爸爸那样和蔼可亲,老师上课讲的那些情景,在我的记忆里都没有印象……我的爸爸脾气很差,我小时候晕车,特别难受,但是他嫌我哭得烦,让我滚出去……我的爸爸很没有耐心,只要我的分数没有考到90,他就会特别大声地骂我……我不知道为什么,爸爸总骂我是白眼狼,从我上小学一年级开始就说,像我这样的人,是不会有同学愿意和我一起玩的,以后在社会上也混不开。我不明白,我是真的很差劲吗?我知道我性格比较内向,但我在学校里也有朋友,并没有他说的那样不好,但为什么他要那样说我……”

时间很快就来到下一个星期,李诗楠最终还是心惊胆战地旷了接下来两天的训练,李志刚对她很不满但是在爷爷的保护下只能作罢,只不过,为了不去训练,周末两天她只能在家装病,不能出去和朋友玩了。周一上交作文,周二作文本就发了下来,让李诗楠难以置信的是,她含泪写的这篇作文居然得了“优秀”,“优秀”作文在语文课上老师是要读给全班同学听的。李诗楠的心里不禁打起了鼓,老师看到这个作文后,会不会已经给家里打了电话呢?如果真的把这个作文告诉了李志刚,那她要怎么办?

按照往常的流程,老师开始念本次的“优秀”作文,当然,包括李诗楠的。不过,李诗楠的作文被放在了最后。前面几位同学写的作文都很温情,让人感动,但李诗楠根本无心认真听,脑子里不断地想着最坏的情况,那就是家里人知道了这篇作文她该怎么应对。

出乎她的意料,老师非常平静地读完了她的作文,并且夸赞李诗楠写得非常有真情实感,什么其他的事情都没有发生。唯一不一样的是,老师在读她的作文的时候,一只站在她的旁边,一只手还压在她的肩膀上。直到下课,老师都没有什么其他的反应。李诗楠松了一口气,又有些莫名的失落。这是她第一次将自己的苦难公之于众,就像将一个石头扔进水里,本来以为会掀起什么大波,可实际上只激起一点涟漪,过一会就散了,她扔出去的石头,便再也没有意义,也不会被人注意。虽然在下课之后,她的好朋友过来安慰了她几句,但她知道这并不是她想要的,这样稀松平常的安慰,作用聊胜于无,无异于再向这潭水扔一个小石子,还没一会,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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