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你的母亲,不是你的母亲

李诗楠与妈妈刘海英之间值得一提的故事,发生在李诗楠的高中时期。

刘海英一直都认为李诗楠这个女儿非常省心,除了小的时候太犟。李诗楠的学习从来不用人管,次次排名靠前,虽然高中之后成绩有所下降,但以往的成就已经让她在同事面前赚足了面子。美中不足的就是越长大越性子越冷漠,不爱说话,剃着寸头、穿着黑衣,像一个幽灵似的在家里晃荡。

奶奶在有了一个吵闹的孙子之后,也越发对李诗楠表示不满。“成天回家就是苦瓜脸,连个笑都没有”,“说话也不好听,语气凶得很”,“真是白养到这么大,一点都不讨人开心”……诸如此类的评价,每当李诗楠放学回来拖着疲惫的身躯进家门的时候,都会听到。李诗楠心里有气,但碍于从前多次被李志刚谩骂的教训,选择了忍气吞声。

值得一提的是,李诗楠从小就是留守儿童,刘海英夫妻俩都在外工作,只有周末或者节假日才回来一次。李诗楠乐得清闲,她从小就厌恶父母对自己的指手画脚,奶奶虽然偏心,但只会在有关王景煜的事情上对她展开语言攻击,而刘海英夫妻则不一样,在李诗楠生活的每一个方面,都要进行控制。李志刚是彰显自己权威的无端指责,刘海英是渗透到细枝末节的掌控欲,这两种模式都让李诗楠喘不过来气。

李诗楠在一开始从县里去市里读高中的时候是很开心的,这意味着她能见到父母的次数更少了。李志刚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小商品房,供李诗楠读书用。原本只有爷爷一个人来帮李诗楠做饭,奶奶上着赶着想去带孙子,可是刘海英一向不喜欢这个婆婆,她始终认为是婆婆从小就在李诗楠面前挑拨离间,女儿才和自己不亲的,所以坚持拒绝婆婆见自己的小儿子——这让李诗楠的奶奶非常愤恨,一脸怨气地坐车来市里,揽了帮李诗楠洗衣服的活,还多次在李诗楠面前抱怨刘海英不让她带孙子。

李诗楠对这样的安排非常满意,如果能不听到奶奶日夜不休的抱怨的话,那就更加完美了。李诗楠来到市里读高中后,和父母的见面次数就越发少了,一两个月才见上一次,这还是刘海英以维持姐弟关系为由要求的,李志刚完全不喜欢这个阴郁的女儿,所以有时候只有刘海英一个人带着儿子来看她,见李志刚没来,李诗楠在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她实在不想再体验被李志刚谩骂到失声的痛苦感觉。

只是这样安稳的时间并没有持续到李诗楠高考,在高考之前,她的精神崩溃了。

一切的一切,都源于一个关于性的噩梦。

对于青春期的孩子来说,春/梦这件事十分正常,李诗楠也是在之后与耿平的交谈中才知道正常孩子的春/梦时什么样子的。也许是自己生活中喜欢的异性,是自己喜欢的明星,或者未知的人,它给人带来的情绪都是欢快、刺激、舒爽的。

而李诗楠却从她的梦中惊醒,她感受到背上濡湿的衣服,和急促的呼吸。她僵直在黑暗的房间中,不敢动弹,就这样到了天亮,她发现自己支撑不住,不知何时昏睡在了床上。

李诗楠一直有一种强烈的被遗弃感。尽管自己已经极力忽视这种感觉,把自己包装成没事的样子。她如常上学,回家,为老师一次又一次的施压而苦恼。她回到家接受奶奶的怨气,自己一腔苦楚却无处发泄。渐渐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的电话打不通了,微信也不回了。

这个世界,好像给她构建了一个无声的牢笼。

一开始,她只是在连续几天的午休中都经历了鬼压床,她以为自己太累了。可随后这样的症状越来越剧烈,她开始梦见自己照镜子,她在一片漆黑的房间里照镜子,镜子里的自己眼睛泛着红光,像是魔鬼,她在梦里吓得不敢动,而镜子里的自己慢慢对自己勾起了嘴角,李诗楠不敢看她的眼睛,想逃跑却感到自己的四肢被控制,无法动弹。

枕头旁的闹铃响了很久很久,来自现实的声音才穿透到了她的梦里,那有着镜子的黑屋渐渐明亮起来,镜子里的李诗楠随着强光的来临,慢慢消弭了。

她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僵硬地躺在床上,可身体却深陷进床铺里,仿佛有一双手将她狠狠地按下去,教她无法动弹。

这一次的鬼压床,直到爷爷进门叫她起床去上课,还未完全消失。

惊魂未定的李诗楠,当晚就又做了噩梦。这次的噩梦场景不是那个诡异的黑屋,而是她自己的房间,可她的旁边,多了一个男人——是刘正坤。

她突然发现,自己身上并无衣物,刘正坤也是,他们四肢交叠地躺在一起,而房门微微拉开,露出一双惊恐的眼睛——刘海英。

刘海英在与李诗楠对视后,猛地拉开房门,冲了进来,质问李诗楠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和自己的舅舅搞在一起。

“你知不知道,这样是乱/伦!”

随着脑海里刘海英话音的落下,李诗楠颤抖地睁开双眼,她的衣物完好,身边也没有别人,房门关的很紧,没有人在看自己。

李诗楠一夜未眠,在第二天的课上脸色苍白,眼睛里布满血丝。好几次在课堂里睡着了。晚自习请假回家后,她就收到了刘海英的微信。

“今天你班主任跟我说你一连几天不在状态。”

“哦。”

接着,李诗楠就接到了刘海英的电话。对面传来小男孩的哭闹声,让李诗楠一阵心烦,她再次想到了“乱/伦”这个词。

“喂?喂?你人呢?我跟你说话呢!”刘海英有些不耐烦道,“宸宸不要哭了,我跟你姐姐说话!”

“你晚自习请假了?”

“嗯。”李诗楠把手机放在桌子上,身子向后靠在椅背。

“你怎么说话声音那么小!”远处传来了外婆一家的声音,他们把弟弟抱远了。

“没有。”李诗楠闭上了眼睛,房间里的窗帘也拉上了,一片昏暗。

“你怎么回事啊?生病了吗?”

“没有——”李诗楠感到有些胸闷,深吸了一口气。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即将冲破自己的胸口,将她撕裂。

“那是怎么回事?压力太大了?”

“没有。”李诗楠面对一连串的问题,有些烦躁,不想说话。

“你总在这里说没有没有,那我怎么办?”刘海英有些急了。

“不怎么办。”

“……”

李诗楠和刘海英都陷入了沉默,李诗楠的房间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她有些慌乱,刘正坤的事情她本来打算埋在心里一辈子,这些天接连的噩梦让她有些坚持不住了,所以她告诉了她的闺蜜,倪晨。

李诗楠其实已经慌了阵脚。那年从深圳回家之后,在不知不觉间,她的头脑里被埋下了一个炸弹,这个炸弹可以摧毁李诗楠有关伦理的神经,也可以打破她长久以来消化这件事的逻辑——那就是认为自己是自愿的。只要认为自己是自愿的,这就不是一场无法磨灭的伤害,而是一个需要保密的游戏。

梦中刘海英撞破了这个秘密,引爆了这个炸弹,这时的李诗楠已经陷入了一种怀疑,她变成了自愿与舅舅乱/伦的人,并且害怕另一方先告发这个秘密。

怀着这样的感受,李诗楠在倪晨震惊而又同情的目光中,缓缓问出了这个让自己掉落更深的深渊的问题:“你说,这个梦,是不是预示着我要把这件事告诉我妈?”

倪晨当然全部以李诗楠为主,所以她表示支持。于是李诗楠就在寻找和刘海英诉说的机会。

“你又这个样子,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话了,唉,”刘海英又说出了这句话。在女儿10岁之后,随着李诗楠越来越沉默,她说这句话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那你知道为什么吗?”李诗楠鼓起勇气打开话头。

“不知道啊,你爸都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话了,我一跟你讲话你就是这副样子。这些年你升初中高中,我们哪一点不依着你,我都不知道怎么会把女儿养成这个样子,难道就是因为我生了你弟弟吗?那你未免也太记仇了……”刘海英似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滔滔不绝地向李诗楠抱怨起来。

这让李诗楠心情复杂、胸口发堵。每次她想通过沟通去解决一些问题的时候,她几乎得到的都是这样的回答,话里仿佛带着一根一根锋利的刀,狠狠扎进李诗楠的心里,这种心酸的痛感让李诗楠觉得几刻前怀抱沟通希望的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但刘海英的这番话激起了李诗楠的胜负欲,她不认同刘海英指责自己的话,她想要以指责对方的方式为自己正名。

“你觉得你很关心我吗?那你知不知道我被刘正坤强團奸过!”李诗楠大声打断了刘海英的抱怨,她的这句话,让刘海英整个人愣住了,对面迟迟没有传来声音。

等了许久,等到李诗楠以为刘海英要挂断电话,刘海英失控的声音终于传来了——

“……我不相信,正坤不会做这样的事!你是不是想调拨离间!”

“信不信由你,在你心里弟弟比女儿重要是吧?”李诗楠对于这样的反应完全没有预料到,她从没想过刘海英不站在自己这边,明明她在社会意义上也是受害者!

“你是不是挑拨离间!你奶奶是不是跟你说了拿钱给你舅舅看病的事!她不愿给,跟你在这挑拨离间!”刘海英的声音近乎吼叫,吓得李诗楠就着椅子往后移,地板传来刺耳的摩擦声。

“我要你和刘正坤断绝关系!他做出了那样的事,你为什么要一直否认!”李诗楠觉得简直不可思议,母亲一开始在她心里只是一个软弱、听从父亲的模样,而现在,她觉得自己似乎从未认识她。

“正坤不会干这样的事!”刘海英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

“我可以告诉外婆家所有人,他在深圳强團奸我的细节!我不怕!”事情已经变了性质,从一开始的争个输赢,变成了母女与姐弟关系的问题。李诗楠急切地想要刘海英承认这件事。她不愿相信刘海英站在施暴者的那边,为施暴者掩护。

“你少挑拨离间!这种话也说的出口!你不要脸我们还要脸,神经病!”刘海英的哭腔没有了,语气里带了一丝强硬。

“别人的父母听到这样的事,都会坚决站在女儿这边,并且和施暴者断绝关系,为什么你是这样的!你的女儿任人糟蹋是吧!”李诗楠有些慌乱,刘海英的话再一次突破了她的认知。她开始带着哭腔说话了。

“别人是别人,你管别人怎么样!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极端!传开了你也不怕嫁不出去!”刘海英的声音冰冷无比,听在李诗楠的耳朵里像是恶魔嘲讽。

“为什么你做不到,你甚至不相信我,我要你承认刘正坤强團奸过我!”李诗楠更加慌乱了,她又气恼刘海英总是转移话题。

“一口一个这样的词像什么话!你赶紧别在说了!”

李诗楠的怒火越烧越旺了,她气得心痛,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是这个样子,但仗着自己有着社会道德角度的优势,她也不怕门外的爷爷奶奶听见了,她壮着胆子大喊:“我说!刘正坤那个畜牲!强團奸了你的女儿!你听到了吗!你弟弟强團奸了你的女儿!听到了吗!”

“……”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李诗楠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重了,呼吸节奏也有些混乱,她的手脚有些发僵,保持着一个别扭的坐姿,好久才缓过神来。

“你和刘正坤的事,跟我的姐弟关系,有什么关系。”刘海英再次打破了沉默。而这次的话,让李诗楠彻底心凉了。

李诗楠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她手脚冰凉,后脑一直发麻到后背,张口却说不出话,又过了不知多久,李诗楠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轻轻地,像是自言自语道:“呵,你是这样想的,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了。”语毕,她抬手挂断了电话。

时间已经过了七点,而她还没有吃晚饭,强烈的情绪已经压过了她的饥饿感,此时挂断电话,她才感觉到胃里一阵空虚。

李诗楠不想面对爷爷奶奶,于是吃了个面包,准备出去上厕所,爷爷奶奶看着她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有说话。

在这个沉默的牢笼里,李诗楠的身体越来越沉重,无力地躺在了床上。

原本只是有着一个折磨自己的秘密,而现在,她有了另一个沉重的包袱——她的母亲,在弟弟与女儿的选择中,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她。而她除了闺蜜倪晨,再也找不到另一个为她鸣不平的人。

在这样的牢笼里,对苦痛的沉默似乎越来越合理了,她几乎压抑自己的苦痛,去为他人的抛弃找出合理的解释,可这一次,她为刘海英,再也找不到任何理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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