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笼罩,晨光熹微。
周淮扯下覆在眼前的薄纱,青丝缠绕下陌生的环境让他怔愣了片刻,这才看向空荡的屋子,眼眸微颤。
不同于屋内的简洁,屋外院子布置倒是有了几分喜色。
大红花纸贴的到处都是,房梁上也悬挂着红灯笼,晨起院中很是安静,他独自在院子里看着。
不似寻常农家茅草屋子破土墙,这处院子处处精美,古风古韵。
路过旁边书房,周淮脚步停下,透过窗户看到里面书桌前的一道人影,他垂眸微顿,推门走了进去。
女子散漫的趴在桌子上睡的昏沉,手边拿着翻页的书籍,燃尽的蜡油可见昨夜挑灯夜战。
新婚之夜不入洞房,竟是在书房待了一夜。
女子生的金相玉质,往常在村子里走一圈能引得无数儿郎驻足观看,夜夜思慕。
如今她闭着眼,少了些摄人的魔力,倒多了些冷峻清雅,只是这般看着,竟让周淮有些失神。
如今的她与前些时日极为不同,散漫的趴在桌子上,丝毫不见往日神采。
周淮嘴唇微抿,看她瑟缩了一下似是冷了,视线在屋内扫过,最后脱下了身上的外袍给人披上。
衣服落下,他却忽然顿住。
只见那原本睡得静谧的女子幽幽睁开困顿的双眼,漫不经心的扫了他一下,他顺势停下了动作。
李今纾看了一眼身上披着的衣裳,大红喜袍深深刺痛了她的眼睛,她也一下就明白了眼前人的身份,眸子冷了几分。
清冷薄情的话语出口便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出去。”
说着,她随手扯下衣裳掷了回去,转头却像是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拿了帕子不停的擦拭双手。
周淮看着女子冷清的眉眼,手里衣裳变得沉重,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符。
催促的声音却又到了耳边,“莫要让我说第二遍。”
看着带了几分怒气的女子,周淮知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眉峰一挑抓紧了手里的衣服,转身离开了书房。
书房外却迎来了不速之客。
“虽说是新婚三日无大小,但姐夫你这也太不成体统了,一早不与母亲爹爹敬茶,怎的还穿着昨日我迎亲时候的衣裳呢?”
屋外传来孩童戏谑的声音,李今朝悠悠走来,话虽是对着周淮说的,视线却是落在屋内。
一大早的赶过来,可不就是为了看看有没有什么热闹看?
谁知还真有大热闹!
屋内,李今纾眉头微锁,下意识想要起身,却被一条腿牵累,跌坐回了椅子上。
她气恼的锤了下桌子,感受着自骨子里传来的疼痛。
周淮看了一眼屋内,挡在了李今朝的身前把门关了,与之对视,也是坚定不移。
李今朝看了他一眼,一脸神秘兮兮的模样朝着他挤眉弄眼道:“昨日是我把你娶回来的,你怎么一夜过去就翻脸不认人,只向着她了?你们昨夜做了什么?”
十几岁的年纪正是对一切都好奇的时候,说话间也没什么轻重,随意张口便问。
周淮抿了抿嘴,不理他这般调笑,只看着她不认同的摇了摇头。
“你摇什么头呢半天不说话?”看他半天也说不了话,李今朝忽然拍了一下嘴巴,恍然大悟高声说道:
“嗷~,怪我怪我,我说姐夫你这般好看的人儿怎么嫁给我姐了呢,原来是王八配绿豆,一个残一个哑,怪不得哈哈哈哈哈——”
周淮忽然抬起头看向她,十几岁的孩子,怎能对亲姐姐口出恶言,还是如此恶毒之语,直往人心口上扎。
而李今朝,却是做出一副满不在意的模样,显然,这样的事不是一次两次了。
屋内传来女子严厉的呵斥声,原是李今纾扶着门框走到了门口。
大门打开,李今纾视线轻飘飘的扫过去,“李今朝,你可是想让我叫青木把你绑了送到正堂?”
李今朝脸上的笑意顿住,显然没想到李今纾会这么直接的赶人,青木一身力气,自小到大她不知道吃过她多少亏,若当真被她绑了,她的面子往哪放?
“你——”
李今朝气极,但也能屈能伸,皮笑肉不笑道:“大姐别生气嘛,我这也是玩笑话,行行行,我就是来提醒一句,娘亲爹爹已经在前院等着了,你们好自为之吧。”
说完,歪着头不怀好意的看了周淮一眼,这才施施然离开。
院内安静了下来,周淮的视线落在李今纾身上不免多了几分惊诧。
他虽也曾听闻李家秀才路遇歹人坠马受伤之事,但分明前几日见她时还……
男子目光下移,生出了些探究之色。
周淮脸上的神情没有逃过李今纾的眼,她垂眸扶着墙壁朝着里面走去,一言不发。
周淮下意识想要去搀扶,却在刚要碰到女子手臂时被一股大力拉扯,迎面就是女子尖锐的目光。
他被重重的摔在墙上,女子手臂死死抵在他的锁骨处,微微疼痛。
“现在你看到了,我就是个残废,不仅没有风光荣耀给你享受,脾气还不太好……”
男子的眸中情绪未能逃得过她的双眼,李今纾笑的沉郁,全然没了平日里所见的那般温柔亲和。
原来这才是真实的她。
她的目光陡然变冷,视线下移,从他腰腹间扫过,周淮腰身一紧,只觉得那视线穿透力极强。
待她手指捏起男子发丝,笑的轻佻又冷漠,“识趣的最好离我远些,少来招惹我。”
李今纾转身踉跄着走到书桌旁,行动不便,周淮却是在女子视线移开后暗自松了口气。
在那般凌厉眼神中,他当真觉得自己被看穿了个彻底,任何心中的杂乱思绪都无所遁形。
然而他却并未就此离开,看着女子落座困难,他顾不得自己锁骨处发红疼痛,利落的走到女子旁搀扶她坐下。
李今纾皱着眉头看着被她警告过后,不仅没有生气羞愤离开,竟还留下伺候她的男子,眉宇间透出不耐。
只见周淮服侍他安坐后,自顾自的添水磨墨,长指伸出,竟是执笔铺纸立身站定微微弯腰像是要写什么。
“我对你不感兴趣,多虑。”
只见上好的宣纸上端端正正几个大字写的好看,出乎意料的是竟能窥见几分坚定笔锋,独有一点,便是那字缺胳膊少腿,看上去像是初学者。
一介男子,还是农家小户出身,竟能执笔写字,李今纾凝眸,第一次正式看向他。
视线落在那白纸黑字上,分明是极为刺眼的话语,她却罕见的落寞了下来,没了初醒时的朦胧防备,没了方才的咄咄逼人。
半晌,她嗤笑一声,应道:“如此最好。”
她的声音很轻,似乎被抽离了所有的力气,压了一块大石头在心口。
周淮侧目看了她许久,挑眉一顿。
这次李今纾没有催着他离开,似是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之中,周淮没有移开视线,目光自始至终都在女子身上。
半晌后,他忽又提笔落下两字。
李今纾回神,看到白纸上字迹分明的名字,她嘴角勾勒出嘲讽的弧度,冷声道:“我不需要知道你的名字。”
她的视线抬起,只见原本就温润好看的男子睁着一双桃花眼淡然自若。
分明好看的眸子在这时却刺目得紧,同样身患有疾,身为男子只会更为艰难,他却为何好似毫不在意?
李今纾转动眸子,她自幼寒窗苦读十余载,笔耕不辍,勤奋好学,为的是科举入仕,以求货与天家。
如今,看似一场小小的劫难,却断了她全部的未来与期望。
十余年寒窗苦读,竟像是场笑话,往昔走在外面多少人用充满期待仰慕的目光看着她,如今再见,所有人的眼中都只剩下了惋惜。
她不想再伪装,也不想那么累,因此往日以她为荣的亲朋故旧都道她性格乖张,大变颜色,就连亲事,都这般随意的定了人。
李今纾嗤笑一声,听不出波动的声音自喉间传出,“周淮,想来从前你的日子并不好过吧?”
“家境贫寒,为人轻视,身为男子,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被安排嫁给我这个残废人,你应该也很难受吧?”
周淮挑了挑眉,不明所以的看了她一眼,迟疑着微微颔首。
“那你可有想过解脱?彻底的解脱,就像从未来过一样……”
周淮眉头一皱,看向李今纾,昔日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散乱着头发随意的坐在椅子上,眸子里带着明显的恶意,诱敌深入。
他缓缓抬手抬手制止了女子接下来的话,想了想,提笔落下字迹。
“如果今天能吃饱的话,我还是想要看一看明天的太阳的。”
李今纾:“……”
这么质朴的期望让她一时间有些无言以对。
她茫然的抬起头,颇为诧异的看了周淮一眼。
对于周淮而言,来到这个世界后幼年时期是极为难熬的,吃不饱穿不暖。
哪怕现在,也不是没有挨饿的时候,只要身体受伤或是过于劳累,他便感觉肚子像是填不满一样,但身在农家,他只能选择忍饥挨饿。
有的时候饿的肚子疼,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额头冒着冷汗,最难熬的时候他曾深更半夜跑到村尾山泉处喝了一肚子的水,而这些,他从来没有办法与人说。
所以只要能吃饱饭,他不觉得有什么难挨的。
李今纾可以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家境尚可的她也从未体验过饿肚子的滋味,对于这种吃饱饭便很是满足的心理不明白,但却也让她少了些幽暗的心思。
他只是被继父硬塞进他屋里的夫室,只要他能安分守己,李家自有他一席之地。
“守好你的本分,李家不会缺你一口饭吃,不仅明天有太阳,你还可以多看几天的。”
周淮挑了挑眉,眸中淡出几分笑意。
男子出嫁,为人夫室,自然是要服侍妻主,孝顺长辈,做好一个夫郎该做的。
视线扫过书架上摆放满满的书,周淮自始至终眉眼带笑,直到李今纾觉得刺眼,摆了摆手让人离开,他这才走出屋子。
如今他还要去给公婆敬茶,方才李今朝说的话不知是真是假,但看天色,时候也不早了。
对于周淮的去向,李今纾自然是知道的,她甚至知道她那个继父定然会拿一大堆的规矩教条来摆谱拿捏,不会轻易放过他。
但是这又与她何干?
她的视线落在那歪歪扭扭的字上,手指摩挲,思量了几分,一个哑巴,生于农家,家境困顿,竟会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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