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乌逢话落，江颂下巴处的鲜红快烧起来，因人鱼清冷的长相，像落在雪地里的梅。

江颂呼吸一僵，迫切想收回同样快烧起来的尾巴，但又关心人类的伤，两难抉择下，最后只发出“呜呜”的无措声音。

刚才心心念念的本子终于回到自己手里。

江颂迷茫抬眼，被擦去了血渍，却莫名觉得那块地方更烫了，连带着耳朵尖也红起来。

正常情况下，人鱼耳朵都是细长的三角形，此时尖端透红似宝石，饶是再茂盛的头发也挡不住。

乌逢定定看了会，目光落回人鱼不解的脸上，解释：“因为等我才尾巴干裂的，我带你去擦药好吗？”

这还是第一次有病人说要给他治伤。

江颂愣愣摇了摇尾巴，不明白自己只是来解除医患关系的，怎么突然要跟着人类走了。

没有人鱼不爱护自己的尾巴。

但尾巴并非柔弱的装饰物，它更是深海霸主狩猎的武器。

一个还要去找新医生的人类病患，大晚上应该好好休息，而不是照顾人鱼甩两下就能好的尾巴。

江颂没什么犹豫写字。

但在他落笔前一刻，乌逢状似随意地站起身，居高临下朝人鱼伸手，轻飘飘提到。

“深夜是精神力暴动的高发期，我现在只有你一位人鱼医生。”

逆着光，男人的表情晦涩不明，但话已经说得够可怜。

人鱼数量稀少，就算全医治人类，也僧多肉少。

一位精神力暴动的病人，同一时间段只能绑定一位医生。

在没解除绑定关系前，江颂确实有义务陪在他身边，尽管他真觉得自己帮不上什么忙。

不少有钱有权的人患上精神力暴动后，会选择请人鱼回家24小时全天候治疗。

江颂也碰到过类似的邀请，条件非常丰厚，但他觉得不太自在，没什么犹豫都拒绝了。

不过，现在只是一晚而已。

江颂停笔，回握了面前的手。

他本以为乌逢是为了拉他起来，但刚要借力撑起身子，就措不及防被线条分明的手臂带入怀中。

人类手掌的热度同冰冷布料一齐打在身上，冷热地飞快交替像晒太阳时瞬间被涨潮的巨浪吞没。

江颂缩回手，身体迫切向外躲，却突然眼前一花，尾巴顿时碰不到地面。

他被横抱在人类怀中，比刚才的姿势还亲密，似乎再凑近些，连心跳和呼吸都无处遁藏。

人鱼算上尾巴体长两米有余，江颂浑身没有多余的赘肉，看着轻盈似雪，但也是重的。

他忍不住挣扎，手往下伸去碰乌逢被割伤的手指，却被颠两下抱得更紧。

“太突然了吗？抱歉。”

“没记错的话，人鱼尾巴受伤就无法变回双腿，我担心你的伤口加重。”

能听出乌逢语气里的歉意，但他完全没有要把江颂放下来的意思，反而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江颂说不出话，也不敢乱动，只好努力上翘尾巴，避免突然撞到什么，带着他和乌逢一起摔下去。

他就没见过人类这样抗着人鱼走路的！

但乌逢抱着他走得很稳，步伐都没乱，仿佛只是绑架了朵花回家。

上车后，江颂紧挨着另一侧车门，努力坐到离乌逢最远的距离。

但尾巴尖还是不偏不倚落到对方怀里，僵得尾鳍都微微竖起，像落入陷阱后的无力求救。

手机刚被副官递来，江颂就迫不及待打字：“太挤着您了，请您把我放在后备箱里吧，人鱼不会出事的。”

昏暗车内，江颂浅桃色的瞳孔亮晶晶的，像碎了光的淡色宝石，仿佛无论对他做了什么都会被允许。

“江颂，你不想和我待在一起吗？”许久，乌逢问。

仿佛因为头次被他叫名字，宝石又亮了一些。

尽管江颂不明白自己的“想不想”有什么重要的，他还是诚实地摇了摇头。

乌逢是他见过最温柔的病人，没有之一。

可也只是他的病人，并且这层关系在天亮前就会截止。

江颂垂眼，忽然想让车开得再慢一点。

但精神力暴动是很痛苦的疾病，他更宁愿时间直接来到乌逢痊愈的那天。

“后备箱太久没打扫，怕弄脏你的尾巴，何况我不觉得……”乌逢一顿，突然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蹭过大腿。

是江颂的尾鳍。

人鱼尾巴上干裂的伤口愈合很快，现在只剩下几条白色的细线，但落在漂亮鱼尾的边缘，还是相当碍眼。

上面的血迹已经消失不见，像人鱼出海后身上迅速干掉的水痕一样，毫无踪迹。

乌逢的视线久久停在晃动的尾巴尖。

此时，全车清洁系统按时运行，爆发出被质疑能力后的抗议，却惨遭知情人乌逢的无视，也惨遭不知情人江颂的无视。

索性，它和人鱼尾巴是一个待遇。

江颂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尾巴做了什么，他在手机上全神贯注地点了半天，随后把一个页面亮在乌逢眼前。

【今日零点前解除绑定，明天可以直接重进匹配，祝您找到更好的人鱼医生！】江颂刚打下的小字贴心提醒。

这是绑定系统的解绑页面。

绑定系统病人多人鱼少，除开像江颂这样被莫名绑定SSS级病人的，其他人鱼可以根据病人的过往评价来选择。

江颂照常点了五星好评，又把每月只有一个的推荐名额给乌逢。

随后，他保持捧着手机的姿势，抬头等乌逢确认他提交的解绑申请。

可乌逢看起来并没有江颂想象中高兴。

他轮廓分明的脸陷在阴影下，嘴角轻勾，笑意却不达眼底。

凶恶的精神力陡然肆虐在狭窄的后座中，将一无所知的人鱼团团围住，直到浓度超标，激起车载报警的红灯提醒。

高等级精神力有意隐瞒下，迟钝的人鱼这才反应过来。

江颂表情淡淡的脸上重新染上慌乱，他匆匆晃了晃乌逢的手，顾不得摔到一旁的手机，急忙在对方手心里写字。

【怎，么，了？】

【告，诉，我，好，不，好？】

在人鱼焦急的无声询问中，沉寂很快被打破。

是乌逢重新拿起了手机。

他没回答江颂的问题，但也没抽走被人鱼微凉体温包裹的手。

他借着江颂的账号，点进自己的病人档案后，手指随意向下滑动——

时隔五六年前的问诊评价，全是差评。

江颂一怔，不可置信地看向乌逢。

他分明记得，自己先前无论打开多少次，这里都是空白的，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否定？

而且，乌逢……乌逢怎么会都是差评？

“我的精神力暴动堆积多年，已是不治之症，给谁治，用什么方式治，这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

车驶入繁华的商业街，热闹喧嚣被冰冷的车窗拦截，只有闪烁的霓虹灯光落在乌逢侧脸，照得他茶色瞳孔染上幽暗的碎光。

却比最高功率的夜钓灯还牢牢抓住人鱼视线。

“江颂，只是我想选你。”

江颂的心跳突然比变化不停的霓虹灯还错乱，他不自觉缩了缩手指，只觉得脸上一片滚烫，呼吸都带着热气。

他是一只哑巴人鱼，被人鱼族嫌丢人，被人类嫌没用，从未有人因为江颂是江颂而选择他。

江颂用力一点头，一字一顿在他手心里写下——

【我会治好你的。】

-

占地广阔的中式庄园在夜色中沉睡，同乌逢给人的感觉一样，温和却又潜藏危机。

今晚是满月。

被抱着走入庄园时，江颂已经没那么小心了，尾巴搭在乌逢手臂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眼睛也有闲心到处看。

露天温泉烟雾缭绕，水质清澈，可见底部暗石。

温泉被特意调低了温度，凑近有带着微凉水雾的风刮过。

江颂回头蹭了蹭乌逢，不等自己被放下，直接尾巴一蹬跳入水中。

流畅的弧形抛物线后，人鱼满足地一个深潜，又探出**的脑袋。

尾巴上的伤口已经完全消失了。

江颂刚要冲乌逢展示，却瞥见他举着一个小瓶，正往水里倒深蓝色的液体。

江颂瞳孔地震，一摆尾，瞬间到了乌逢身边。

几万一瓶还需要抢的高级修补液，就用到自己完好的尾巴上了？

他仰起脸摇头，尾巴浮出水面晃了又晃，示意自己真用不到这个。

月光下，银亮的鱼尾被蒙上层缥缈的纱，有水滴从上滑落，坠下凌凌波光，像正在展示绝无仅有的艺术珍品。

乌逢垂眼看了他一会，浅笑：“再来一瓶的意思吗？”

江颂顿时不吱声了，沉默地在水里吐泡泡。

你们人类摇头也有表示肯定的意思吗？

-

等和人鱼互“道”完晚安，乌逢才离开。

书房内，副官余天然已经等候多时。

临时搜来的资料被他整齐摆放在桌面中央。

“江颂，人鱼学院治疗专业大二，E级人鱼医生，他平日低调冷漠，性格孤僻，社交圈狭小，在人鱼人类中似乎都不受欢迎。”

余天然迟疑地补充：“除了长相更佳，尾巴是少见的月牙白，其他与一般人鱼均毫无差别……”

乌逢翻开资料，第一页上方，是江颂的入学照片。

半身照上的人鱼面色清冷，轻微的下三白看人锐利，浅桃色的瞳孔像蓄势待发的蝴蝶刃。

但怎么相处起来能……这么柔软。

乌逢指尖轻轻蹭过照片，抬眼问：“他不唱歌，平时治疗精神力暴动用的什么方法？”

余天然一愣：“抱歉首领，暂且还没查到这部分的内容。”

余天然本以为乌逢临时起意甚至江颂带回来，是发现了对方不对劲，故而都在查这方面的内容。

书桌后的男人与往常一样，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弧度。

他一身暗色正装，偏生手腕上多了一条鲜亮的朴素手工产物，细看还有点眼熟……

“辛苦，不用继续调查了。”

乌逢出声，打断余天然探寻的目光。

等门被轻轻关紧后。

乌逢将腕上的手链取下来，放在手心里盯了会，随后打开办公桌最下方的柜子。

里面都是类似的海洋加工品，被透明袋一个个装好，按照日期整齐排序。

当年战后，乌逢临时起意资助了一个人鱼救助基地，钱砸下去后，他就忘了此事。

直到两年前，有个人鱼坚持不懈地将礼物和信件寄回基地，基地又如期送到乌逢手里。

现在，这些礼物和江颂送他的手链上附着了相同的精神力，感知起来是带着甜味的雪。

但从做工和精细程度上来说，柜子里的宝石勋章，珍珠袖口……几乎每样物品，都明显比手链包含的心意贵重。

一只知恩图报，似乎还能更柔软的小鱼。

乌逢把手链重新带回腕上，拿起了那些从未被拆开过的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