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生下一个月以后,月亮已经长满了一个月;可是当他到了一百岁的时候,月亮还是一百年前的月亮,不曾多老了一个星期。”
月亮平等注视着屋檐下的每一个人。
李总家那边的事情告一段落,将时间拉回来,让月亮也闭上眼睛回想。
另一个屋檐下,厨房里止不住冒出热气,砂锅里的汤早就炖出略透明的奶白色,冒着带排骨味的泡。兰蕙林一边拿着菜刀,笃笃地切菜,一边时不时看眼汤,放在旁边的手机还在播放有声小说,和刀落在砧板上的声音混在一块儿。
李寒拉开厨房门,探出扎着丸子头的脑袋,说道:“组长,我来帮你吧。”
“不用,我快好了,不用你帮忙。”兰蕙林的短发坠在脸旁,不过现在没有手去整头发,“你就先和黄芜她们玩去吧,厨房这边交给我就行。你们这些小的今天好好放松一下。”
“您也得休息吧。”
“说做饭,那我可是老手了,这点饭算什么。你没有帮忙整理过农村的那种酒席,那个才累人。就你们几个的饭量,我一个人绰绰有余。你们来了说不定还会添乱呢。好啦,你先去吧,别管我了。”兰蕙林硬赶,李寒心里想帮忙,也没办法留着,便听话去了客厅。
客厅里,陈黄吕王四个人齐齐蜷着腿窝在沙发上,拍成一行,在看电视剧。那一张长条沙发被坐得挤挤的,李寒便在旁边的小沙发上坐下来,理了理长裙子,看了几眼电视后问道:
“这是演什么的?”
“哦,演扫黑的。”黄芜眼睛还在电视上,把手里端着的削好的切块苹果递给李寒,“你要吃吗?”
“不用了。我们上班扫黑也就算了,你们这算是下了班还要给自己培训吗…”
“你别说,扫黑除恶反腐这东西啊,看着别人干,还真挺爽的。”陈媛评价道。
“自己上的话还是太痛苦了一点…”王弥叹道。
“要是我们扫黑也这么容易就好了。”陈媛苦笑着,“算了算了,苦哈哈的。不然我们换个看。吕铭欣最近不是新演了一部古偶吗,不然我们看你演的。”
“我靠,不要啊。”吕铭欣垂死病中惊坐起,“你让我看自己演的戏,还不如让我继续去算那个账…”
“哎呀就看看嘛,来来来,遥控器呢。”听到如此良计,黄芜马上弹起来拿遥控器,就要找吕铭欣演的电视剧,“找到了!…不是,还要vip…不对,这是svip…现在电视点播是不是有病啊?我去了趟东南亚回来,这电视节目点播怎么还越进化越有病了…?等等,兰兰竟然还真有这个svip啊!?”
“她有全平台的最高会员,你们可以放心看。”李助理解释道。
“唉,你们都不知道,我在拍这部剧的时候遇到多奇葩的事情。”吕铭欣长叹一口气,扶着额头说道。
“什么事情?”几个人嗅到瓜味,齐刷刷问道。
“我跟你们说,你们可千万别说出去啊,也不要在网上说。”
“放心放心,我们几个啊,肯定不会乱说。”其余几人纷纷应和道,几双眼睛齐刷刷看着吕铭欣,几颗脑袋快速凑到一块,就像学生时代偷偷说八卦和奇人异事一样。
吕铭欣刚把话说出来,便暗暗后悔,心想着应该守口如瓶,这种圈内事不应该往外讲。但这样刚抛砖引玉,之后马上截住,实在是很讨人厌。吕铭欣心里想着,这是最后一次了,绝对是最后一次把八卦往外说!随后便也把脑袋凑过去,小小声说道——明明这里也没别人,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那样像做贼一样小声说道:“你们知不知道这部剧演女三的那个?”
“之前听过,没太了解。”
“我跟你们说,她…”吕铭欣深深吸了口气,“...上大的不洗手!不,不仅是上大的,她上厕所从来都不洗手!然后一回片场,就坐在椅子上吃自己的手!”
“饭好喽——别聊天了,快来,饭都要凉了!”兰蕙林那边,摆好了菜汤,盛好了饭,在餐厅喊着。
此时,吕铭欣才把她那上完厕所不洗手还爱舔手的不讲卫生的同事的光辉事件讲了一半。几个人见兰蕙林喊吃饭,再好奇都得暂且打住,五人一道去向餐厅。
“组长做的菜看着真的很香…”王律师看着满桌家常菜,等兰蕙林、黄芜坐下后才依着吕铭欣和陈媛坐下,“...闻着也很香啊!”
“组长退休以后去开饭店吧。”陈媛点头道。
“这个菜一看就好吃啊,好绿啊。”吕铭欣看着面前摆着的一盘青菜,绿得像农民在楼下种的,刚刚摘下来就飞奔上来过个水就直接扔到锅里炒一样。
她们并不是在奉承兰蕙林,而是发自内心地觉得饭香。她们几个人都是日常吃外卖预制菜的苦工人,没什么时间做饭,只有逢年过节回家才能吃上热腾腾的有锅气的菜。眼前兰蕙林的菜,像在家里才能吃到的那种。
“那菜是我妈种的,早上刚去拿的,当然新鲜啦。改天我带你们去我老家那里玩,刚摘下来的菜更新鲜。”兰蕙林想起老家,止不住笑,“好啦,先吃吧!”
一声令下,几人纷纷动筷。卖相好的菜,普遍是真的好吃。就像兰蕙林做的菜,货真价实的好吃。食材都是自己家种的养的,桌子上的鸡三个小时前还在地上跑,盘子里的菜半天前还在地里。
更何况兰蕙林手艺了得,平时她两个女儿的一日三餐都是她做的。不过今天那两个女儿去同学家玩了,所以并不在家。之前陈媛几人倒是在单位里见过那两个女儿,都很活泼开朗,外向大方,随妈。
要是跟李总那套房子比,兰蕙林家肯定算小的了,不过也有一百来平,这么多人在一块儿倒是刚刚好,饭香绕在餐厅和碗筷间。
没一会儿,众人便吃了个半饱。这时候,正好兰蕙林叫的鸡尾酒到了,她去拿完送货员送的东西后,收拾了下餐桌,随后便给每人拿了一罐鸡尾酒,放在桌上,说道:“低度数的,就是饮料,你们应该可以喝。你们没有酒精过敏的吧?没有就好。”
“对了!看到酒我才想起来。”陈媛看着桌上放的酒,一拍手,站起来,便一溜烟似的跑到客厅去。回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个签筒。王弥凑过去一看,上面写着“占花名”三字,她一下子就认了出来,说道:“噢!这就是林律师送你的那个。”
“对。就是那个。”陈媛笑着,把签筒举起来,对大家解释道:“这个是个酒桌游戏,规则很简单的,就是摇色子抽签,抽到什么签子,签子背面有要做的事情,做完后再投色子给下一个人。我就知道今天可能要喝酒,就带过来了。”
“我没玩过这个。”兰蕙林笑着摇了摇头,“哎呀,我不会玩这些,你们几个年轻的玩吧。”
“哎呀别嘛组长!”黄芜一把拉住兰蕙林的手臂,笑道,“中秋节嘛,您就当陪我们玩了。”
“好好好,我玩不好,你们别笑我。”兰蕙林被硬拉着坐下,笑道。
“那我先投色子!”陈媛拿起签筒的盖子,把一个色子放在里边,摇了摇。大家都看着她的动作,见她停了下来,坐远坐近的都把头凑过去看。陈媛低头看向手里的色子,说道:“4,从我右手边开始算起吧!那就是…黄芜!”
接过陈媛送来的签筒,黄芜抿着嘴笑,她之前看红楼梦,对这个花签有点印象。她对这个活动还挺有兴趣的。刚从东南亚的高压环境回来,她迫切需要和朋友们一起玩一些热闹的。
不清楚自己会抽到什么花。黄芜一边想着,一边摇,随后自己稍微选一下了,拿了一根出来,只见上边写着
“昙花,素影虚光,惊艳一现恨难休”
见这上边的话,黄芜一下子僵了笑,立刻翻过了签子,看着背面念道:“同庚者陪一盏…我几岁了来着?”
“26周岁。”李寒在一旁提醒道。
“我和王弥都22岁。”陈媛说道,“吕铭欣你多大来着?”
“24岁。”吕铭欣答道,“对没转演员的艺人来说,已经有点大了。”
“就我和你一样大。”李寒举起酒,黄芜也举起来,两人碰了下铝制的酒瓶子,举起喝了一口。咽下甜酒后,黄芜笑道:“怪不得你记得我多大。”
再一扔色子,是2,又回到陈媛手上。陈媛接过签筒,说道:“刚送出去,又回来了。”随后撇着头在签子堆里盲摸,摸了几回后,抽出了一根,转过头一看,上边写的是:
“虞美人,舞尽散瑛,花开更比杜鹃红”
“虞美人?…我都没见过虞美人长什么样。”陈媛翻到背面,定睛一看,“...这啥啊,‘掣者酒一杯,状虞姬饮剑事’。”
“好的,亲爱的!观众朋友们!现在请欣赏我们非科班出身的演艺新秀陈媛,给大家表演一个虞姬自刎!”吕铭欣鼓掌起哄,陈媛正喝着酒,远远笑着瞪了她一眼。站起来,想了一想怎么虞姬是怎么自刎的,便假装拿起来剑,举起来,很迅速地抹了脖子,然后又倒到椅子上,一套下来行云流水。
“好!太好了!这简直是虞姬再世!”吕铭欣又起哄道,被陈媛越过王弥打了一下。
回到座位上后,陈媛再一扔色子,是2,到了吕铭欣。见是她,陈媛便把签筒抛过去,王弥连忙说着:“哎哎别扔小心撒了”便伸出手来拦。
好在吕铭欣眼疾手快,稳稳当当接住了,签子一根没掉出来。吕铭欣笑着摇着签,说道:“看看我能抽什么呢?…”摇了几下后,直接拿了摇得最出来的那一根签子,看上面是:
“蔷薇,蕋逐行风,总是输君浅淡妆”
“掣者出一成语,以此联之,至不能者止,罚酒三杯。这是成语接龙啊!那我先说一个…任重道远。”
“远走高飞。”李寒接道。
“…飞来横祸!”黄芜想了一会儿后说道。
“祸从口出。”兰组长接道。
“出生入死。”陈媛接着。
“死…死灰复燃。”王弥接道。
“燃眉之急。”绕了一圈,又绕回吕铭欣。
“急风骤雨。”“雨过天晴。”
“晴…晴有什么啊…”兰蕙林一时间想不到,旁边的陈媛便开始数着倒计时十秒了。几个人一秒一秒数着,搞得兰蕙林更紧张,捂着脸笑着想了十秒没想出来,便认罚喝了三口酒。吕铭欣拿起装着色子的签筒盖,摇了摇,看了下点数,说道:“1,李助理,到你了。”
“好。”李寒接过了签筒,看大家都看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眼睛轻轻摇了下,就随意拿了一根出来,那一根是:
“竹,晓叶扶疏,于凌云处尚虚心”
“自饮三杯,座中年幼者敬一杯。”李寒读道,“那,陈委员,王律师,吕铭欣,你们三个得敬我一杯了。”她矜持地笑着,喝了三口。陈吕王三个也跟着喝了一口。
放下鸡尾酒,李寒又拿起签筒盖,轻摇了下,低头看了一眼,说道:“2,组长,到你了。”
“哎呀,这就到我啦。”兰蕙林接过签筒,先看了大家一眼,随后摇着签筒,见签筒太高,签子掉不出来,便用手拿了根出来,这一根写着:
“兰花,空谷幽客,名在山林处士家”
“花中四君子共饮一杯。花中四君子是梅兰竹菊对吧?”兰蕙林对李寒笑道:“那你又要喝了。”
“还好今天不是喝红酒白酒…”李寒有些庆幸道,拿起酒又喝了一口。
“而且如果是在外边玩的话,说一杯就是一杯,我们这边都是喝一口顶一杯的。”黄芜补充道,“想喝醉都难啊。”
“毕竟是自己人自己玩,又不是外面的什么饭局,当然是开心好了。”兰蕙林一边摇着色子,一边说道,“而且,我也不是很喜欢那种酒局,就是觉得,没有太大意义吧。哎呀,是6,那不就又到我了?”
“不然直接给王律师吧,就她没抽过了。”李寒建议道。兰蕙林听着有理,就直接把签筒递给陈媛,陈媛又给到王律师手上。
“运气差,没办法,摇过几回了都没到我。”王弥摇着签子,自嘲道,“我看我也不像能摇出来好的。”
“啥话啊,你怎么就摇不出好的了?”
话音刚落,因为王弥摇的时候斜得太过,两三根签子一起掉出来,陈媛手快,在两根签掉在地上之前先抓住了,还有一根落在王弥裙子上。“谢谢你了。正好就一根掉在这里了,还挺巧的,我看看是什么…”她拿起签子,翻过来一看,不由得一怔。陈媛把险些掉在地上的杜鹃和芙蓉两根签子放回去,然后就凑过去看王弥手上的签子,陈媛念道:“牡丹,艳冠群芳,任是无情也动人。哇,王弥,这个是薛宝钗的签来着吧?”
“我记得是。”王弥点头,念道,“...在席共贺一杯,此为群芳之冠,随意命人,不拘诗词雅谑,或新曲一支为贺。”
说罢,大家都举起杯来,碰到一块儿,齐齐喝了一大口。
“那…不然,兰组长,你唱一首..?”王弥试探地说道。
“我吗?行啊。”兰蕙林很大方,也没推脱,直接就站起来了,她是那种非常乐意在众人面前唱歌的类型,要是让王弥她们当众唱歌,她们可能会直接昏过去,“我给你们随便唱一个,你们随便听听就是了。”
酒过三巡,杯盘狼藉。几人吃完喝完,一看手机,才八点半,便都留下来帮兰蕙林打扫了一下。等坐到九点多了,才陆续回家。
出了楼房,月亮就静静地在天上挂着。
陈媛和王弥两个刚下楼,便被风刮得直抖。兰蕙林家靠海,晚上风大。
陆风,从陆地吹向海。王弥拿手上摩擦着,看着头上玉盘,突然说道:“陈媛啊,我们去看海吧。”
“好啊,走啊。”
“那走。”
于是两人便立刻调转方向,朝海边走去,陆风像在推着她俩往海边走。一路上,她们裹紧了外套,沿海城市的海陆风,在夏天吹着也冷。陈王两个走到了海边,空无一人。这片沙滩一向没什么人。而且是中秋节,大家都在屋里聚会,没什么人会到海边。
张爱玲写,海是酽酽的,浓蓝的。但这个晚上,这片海看起来像白酒一样清,圆满的月在水面上碎了,像有冰裂纹的玉盘。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啊——”不知为何,王弥突然感叹道。陈媛没回话,只是看着清清的海水。
两个人坐在沙滩上,沙子被月光照得凉凉的。
谁也没说话,也不为这种沉默感到尴尬。
这是一个中秋节的夜晚,当时谁也没说什么,因为中秋节是年年都有的;雅博市靠海,这一大片水也是随时都能看的;月相也不过十几二十天就又回还,要看这种圆圆的白白的月亮,其实每个月都能看到。
所以,大家都以为这是很平常的事情,就像一日三餐一样,今天吃了,明天还有。
但月亮虽然只是静静立在那里,却能同时照亮过去、现在和未来。同时照着李白的窗口、苏轼的小船还有潇湘馆的红纱,还有2024年中秋节,雅博市的海岸。
王弥和陈媛只是静静欣赏着眼前的景致,却不知道月亮已经隔着几年的辛苦路回看——看着这两个人。一日三餐,虽然明天还会有,但今天吃完的菜,明天就算再吃一样的,也终究跟今天的不一样。而且,你是否能预见自己是否有明天?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们真的有很多的明天吗?
“那边有块石头啊。我之前都没注意到过。”陈媛指着远处一块礁石,立在海岸边,从海平面拔地而起。
“但我们是第一次来吧。”王弥纠正道。
“总之,我们上去看看吧!”
“好啊,走呗。”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沙子,两个人就走到海水边,爬上那块石头。还好,那石头不是很难爬,粗糙平坦,站着很稳。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陈媛高声吟诵道。
“你是要当曹操吗。”王弥笑道。
“不知道,但突然就想到了!”陈媛笑着回头看了一眼,“哎,王老师啊,我们要不要对着大海许个愿啊。”
“怎么突然要许愿,难道说对着大海许愿灵验吗?”
“不清楚,但感觉很好玩。”说罢,陈媛便面对着海,大声喊道:“我!陈媛!我要升职————!”
“好一个朴素的愿望。”
“那你也来一个。”
“我?我想想我有什么愿望。”王弥低着头想了一会儿,上前走了两步,吸了口气,对着跌宕起伏的海面喊道:“...我也想住海景大平层————!”
“哇,好艰巨的梦想…”
“你说,我们两个人要是一块买一套,五五开,多久能买啊?”
“我算算。哎,沿海的房子多少钱一平来着?”
“没买过没住过,今天第一次见识。我看看…”说着,王弥就拿出手机要查询房价。陈媛赶紧拉着她下去,说:“先下去再查吧!你手机掉海里了怎么办。”
“…我的天呐,七万一平,还是最便宜的…不是,雅博市房价有病吧…不是说最近房价降了吗…”
“从十万降到七万也是降挺多的了…不过改变不了我们买不起的现实。”陈媛算道,“…我们俩的工资,加一块,一年都买不了一平方米。不过你是律师,涨工资的余地还比较大,我估计一辈子都要住在那个小宿舍里了…王律师,以后你要是发达了,记得给我留一间房…”
“现在律师完全赚不到钱啊…我看,我投靠你住一辈子员工宿舍才比较合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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