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李本赶到财务局门口时,天已经全黑了。大火扑灭后,灰尘还是很大,让人难受。不过一楼的办公室并没有被火势波及,所以兰蕙林一干人还能在一楼办公室接待李本。奇怪的是,安置卷宗档案的第一负二层被火烧得损伤惨重。
“李总。”李助理亭亭地站在门口,迎接李本。兰蕙林很喜欢让李寒去接人,也不是因为别的,主要是一米七五的身高,再把丸子头扎高一点,鞋子的跟也比较高,况且清瘦的女人显高。这一套下来,李寒有一米八,且气势上比净身高一米八的人更加强悍。李本见了李寒,对着她礼貌点头笑了一下,随后便跟着她进去了。两个姓李的人,都是大高个,穿得板正,一前一后,高跟鞋的声音此起彼伏,两个面上带笑的人,把气氛压得极紧。
“兰组长,李总到了。”李助理停在了半开的办公室门前,敲了敲门,报备道。
“进。”
听到应允,李助理退半步侧过身,微笑请李总先进去。李总微微颔首谢过,随后放轻了脚步声缓缓推开了门,带着更假的笑走进去,笑道:“兰老师,晚上好。”
“晚上好。”兰蕙林见李本进来,站了起来,伸出手来,一旁的张副组长、陈委员见她站,也跟着站了起来,“好久不见,李本。”
见状,李总笑着和兰组长握了下手,在握手的间隙,拿眼睛斜睨着扫了旁边几人一眼。看似一视同仁的眼神,实际是在和张副组长对视。两人现在的景况,虽然面上笑呵呵,但心里早就把对方凌迟几遍了。李本也是从未想过,能在这种场合下和张汀共处一室,两个人私底下熟得不行,认识了多年的老同学,现在竟然也要装不认识了,连多看一眼都不行。
“我们好几年没见了,没想到啊,我教出来的学生能混得这么好。”兰蕙林笑道,语气里有些调笑的意思,并不算很客气。
“如果没有您教,我高考地理该怎么办呢。那也到不了今天了。”
原来,兰蕙林读大学期间,曾经外出兼职过文科家教。好巧不巧,雅博市就是这么小,她的学生正是李本。
那时候,在李本家的卧室里,两个人对着题目构建地理大题思路的时候,没有谁会想到,在十几年以后,这师生二人竟然还能在这种情景下再相见。当然,那时候的李本并没有想过自己未来会当上企业家,偷税漏税的那种;兰蕙林也并没有想过,当时那个爱在床上摆满娃娃的学生在日后会成为疑似火烧财务局的幕后主使,而自己则要调查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学生。
“反正都在雅博市,我们想叙旧的话可以日后再约。”兰组长垂下眼,稍微收敛了点笑容,说道,“这次叫你来,你应该也知道。财务局失火,卷宗被毁,而抓到的纵火犯是贵娱乐公司的员工。李总,这事,你怎么解释呢?”
“是我的错,我承认,洋芋娱乐对员工的法制宣传教育确实是没有落实到位,我应当负起责任。”李总顾左右而言他,“至于他为什么纵火,我想,大概是他自己的工作上出了一些问题,想要掩盖自己做账上的错误吧。”
“刚刚审问出来,他说是你指示他纵火。”李助理拿着文件,将其放在桌上,正对着李本,她冷眼看着李总,“李总,对于他的证词,您怎么看?”
“这无疑是诽谤。”李总从容道,“在座各位,兰老师,你们想一想——洋芋娱乐最近被严查,我当老板的当然也知道。在这种被调查的节骨眼上,让在自己公司内部的员工去财务局纵火…如果这是我指使的,那未免太不明智。你看,你们第一个怀疑的对象就是我吧。而且,一个会计的一面之词,没有佐证,怎么能直接信他呢?我手机中的各种记录,以及本公司的监控,警方可以尽管查。你们说的这个人,我刚刚瞄了一眼,我与他少有接触,就算有,也只是工作交接,都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而我也可以保证,自己从未间接联系他——当然,你们也可以去调查。”
“这么看来,李总是被污蔑的了?”兰组长道。
“清白的人,你们怎么调查,我都不会怕的。”虽然不一定清白,但如果做得够滴水不漏,你们也查不出什么。李总心里是这么想的,所以她一点也不怕,因为自己有做得滴水不漏的本事。对答如流,理直气壮,这么一聊,倒好像李本确实没有什么问题,甚至像被冤枉了。
“既然李总提供了调查路线,我们就按这个方向查了。也是为了还你一个清白。”兰组长转头向李、张二人,“李助理,安排人火速调查。”
“我现在就去。”李助理站起来,点了下头致意后,便转身离开办公室。办公室内只剩兰张李三个。
“如果李总确实无辜,那纵火的主使,岂不是另有其人?”张副组长坐在兰组长一旁,侧着头看向兰组长说道。
“现在还未调查出来,暂且不下定论。不过,确实是要考虑这个。”
“说到这个,我倒是有怀疑的对象。”李总双手握着,放在腿上。张汀在这时一看,怪不得觉得今天李本看着这么奇怪,原来是来见兰蕙林,把通身的首饰都摘了,只穿了件半旧的衣服,一下子素了许多,像她大学那会的样子。况且李总多年来没见老,若只看人,还确实像回到了十几年前。
“李总不妨说说看。”兰组长有些狐疑地笑着,让她答。
“我疑心,这是一家素来和我关系不好的公司所作。”李总稍稍前倾了身体,和兰组长靠得更近了一些,“当然,这不是我随口污蔑别人,只是,前段时间呢,他们也确实被查出来有些不当竞争行为,所以我觉得…”
“我们会全方位排查,把幕后的人抓出来的,李总不必费心。”兰蕙林笑着打断她,“不过,洋芋娱乐貌似也和一些竞争公司有过不正当竞争行为吧?”
“我从商这么多年,一向坦荡。”
“那李总,您还记得周延吗?”
“周延?”李总垂眼想了一下,“噢,他啊,我和他好几年没联系了,您一下子说起来,我都没想到他。”
“当年,在周延公司的股份分配上,你是否有与其公司董事会其他成员勾结,要挟周延低价卖掉股权?”
显然,李张二人还没适应兰蕙林的节奏。兰蕙林性格直爽,且急着回家看女儿写作业,没空去打官腔绕圈子跟李本兜着玩。而且,打直球是她的一贯选择。一直到现在,兰蕙林都没想明白,为什么她的一些同事那么喜欢打官腔、说谜语,让人翻来覆去摸不着头脑,难道早点办完事下班不好吗?
然而李张两个,还是传统派的,连私下聊天都不免夹枪带棒,兰蕙林一个话问回来,两个都不知道要怎么接,又不好当着兰蕙林的面眼神交流。李本只好在心里默默咒骂张汀,肯定是张汀故意隐瞒兰蕙林的做事风格!张汀则是窃喜,我靠!还好不是我被问!这就像上课的时候同桌两个都睡着了,而老师点了你的同桌起来回答问题而不是你,这种狂欢式的窃喜,就是张汀此时内心的感受。
“…没有过。”虽然内心慌张,但李总的回答斩钉截铁,坐姿端正如山,截然一个铁骨铮铮民族企业家形象。
“但有人提供线索称,当时你和他们公司的股东,森特和李华两人走得很近。”兰蕙林直直看着李本,说道,“李总,您怎么说?”
“毕竟都是商场上的人,我们有交往是难免的。而且,如果没有确凿证据,只是有人说的话…”
“李同学,人证也是证据,不可忽视。”兰蕙林笑道,“时候也不早了,李总,请等消息吧。我们现在不太方便,等这事了结了之后,我们师生再好好聊聊天。”
三人在财务局门口散了后,已经非常晚了,快要到晚上九点,街上的人和车都开始少了,雅博市终于要在夜晚消停一点了。
靠海的雅博市,晚上吹的是陆风。已将入秋,李本今天只穿了一件裙子,没带外套,碎发被陆风吹得糊满脸。这就是秋风萧瑟,洪波涌起吗。晚上一个人走在路上总是会感到莫名的悲凉,秋风也是让人感到悲凉的意象,这种氛围显然也是感染到李本了。
但比起季节轮替带来的微妙情绪,李本更在意的是要怎么应付兰蕙林吕铭欣那一干人,她没想到那群人会汇合到一块去。如果只是一个吕铭欣,那对于李本来说是很好应付的;如果只是一个王弥,那对于林梵来说也是很好打发的;如果只是一个黄芜,那对于何木荣来说也是比较好办的;如果只是一个陈媛,那张汀都不用花多大气力去解决。但她没想到这群人竟然能聚在一起,还有兰蕙林这个人领导,李寒当助手。那就不好办了。
而正如三国末,魏国做大,吴汉反而相争。现下那群人合在一块,她和张汀却已经明争暗斗许久,矛盾越来越摆在明面上,没害死对方就不错了,谈何合作。即便合作,也是貌合神离,都在找机会刺对方一刀。至于何木荣,太过危险,虽然可以拉拢,但看得出来,她们并非一路人。很多时候,李本也不知道何木荣究竟在做什么。她总在一些细节上感觉何木荣这个人不太对,具体的很难说。林梵更不用说,她在这个体系之外。
话说此时,李本正抱着手臂,把被风吹散的思路一点一点抓回来,手机突然震了几下。她从裙子口袋里把手机掏出来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张汀,给她发了几条短信。
“我在西北拉面店”
“老地方”
“点好了等你”
到了西北拉面店,大晚上的,店里只有拉面师傅,还有一个在写作业的小孩,剩下的一个就是张汀了。李本进来的那一刻都觉得自己和张汀都有病,谁没事大半夜的来吃西北拉面,她俩可都吃过了。
见李本走进来,张汀笑着招呼,看着她,说道:“面刚上来,你的那碗加了份牛肉。”李本坐下,瞟了张汀一眼,注意到她身上换了套衣服,添了件外套。不过她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抽起筷子夹面吃。
说起来,这应该是李本近几年来吃得最便宜的一碗面,最便宜的一餐——除去林梵上次带的咖啡豆浆。不过,李本从来不觉得便宜的东西不好,她吃贵的,不过是因为她的身份需要她吃那些东西,所谓的“上层阶级的责任”,并不是因为有多喜欢。现在这碗面,倒是比中午的黑松露牛排饭好吃。她经常不理解,为什么厨师要往好好的炒饭上撒黑松露屑,她并不是很喜欢那种味道,尝起来怪怪的。
“我们有多久没来这里了,李本。”
“吃面。”李本没抬头,只是低头拿筷子扯着面条。她不想给张汀抒情的机会,没有任何真情实感的抒情,比勾心斗角更恶心,完全是浪费感情,“点了面不吃,浪费。”
“好。”见李本这样,张汀也不能好多说什么,便也抽了旁边的筷子吃起来。此时此刻,安静的西北拉面店内,两人相对无言,只有面千行。惨白的灯照亮了牛肉汤上漂浮的淡淡油光,两人的身影与几年前坐在这里的二人交叠。
“我们至少有七八年没来了。”张汀吃到一半,又说道,“我还以为,这家店撑不到现在。”
“既然我们认识了这么多年了,那你也该知道,打感情牌对我没用。”李本淡淡道,难得的,她笑不出来,“你约我过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要干什么了。我警告你,抒情对我没有什么用。”
“李本,我们从大学认识到现在,也有十几年了。”张汀放下筷子,坐直了看向李本,眼里悲哀的底色不像演的——李本看不出来真假,“我一想到,我们认识这么久的感情,现在要被当成牌来打,就感到可怕。”
“虽然说,我也是好不到哪里去,但你这个人比我更不配说这种话。”李本只低着头,看着面,上面铺着的牛肉她还一块没吃。她们两个之前在这里吃饭的时候,都是点最便宜的面,肉没两块,还薄薄的,每次都舍不得吃,总要留到最后。
现在汤里只剩下肉了,但她饱了。
回想起那时候真是穷得要死要活,人怎么能困窘到那种地步呢?尤其是对于她而言。她李总当年竟也穷到要住到张汀的公务员宿舍里面去,在张汀床边上打地铺。那个房子本来就够小,一个人住都嫌挤,竟然还要住两个大女人。有时候张汀五点多起床晨跑的时候,刚睡醒迷迷糊糊的,下床不注意,还会踩到她脚,甚至是手,让李本在雅博市的清晨发出最崩溃的尖叫。
可以说是不堪回首的往日。
“不要这么说。我对别人是那样的,但你是我自己人。我知道你想要把锅丢在森特那一伙人头上,这事,你放心。”张汀向前靠了一些,“之前的事情,都算我错了,你不是想要一款那个什么,额,栗子纹还是荔枝纹的钱包吗?我早就托人去日本给你买来了,已经送到你家门口,就等着你笑纳了。”
“…这还差不多。”毕竟两人关系密切,尤其指商业上的关系。一时半会的,想要一刀切,不可能。既然张汀很给面子,直接把台阶送到面前,还求着她走上去了,那李本没有不顺坡下驴的理由。她不是那么不识时务的人,又自尊心强,巴不得张汀给台阶下。
“现在不是我们起内讧的时候,我们之前都有错——而且主要错的是我。我们两个,就当那一干事都翻篇了吧。”
“行吧。”李本应道,“那,财务局这事,还有周延,你要怎么处理?”
“周延留不得,但我还要他活久一点。”张汀吃完了面,把筷子摆碗上,发出利落的一声响,“如果顺利的话,明年六月下旬,准时准点,我有办法让周延死。当然,如果生变,那我只会让他走得更早。”
“明年六月?”李本虽然已经很饱,但还是把肉夹起来吃了,“为什么是明年六月?你又要干什么?”噢,西北拉面店的肉,还是那么一般,硬死了,当年到底为什么会把这个当珍馐?
“是周区长的女儿,和周延的女儿周联同岁,还正好同姓。那个女孩长得很可爱,性格也很讨喜,是个活泼的孩子,就是成绩不太好。她明年不是也要中考了吗?我还要借周延他女儿的成绩一用。”
“…不是,你这…”闻言,李本还没吃完,便先放下筷子,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向张汀,“你养了周联多久了?你不是她干妈吗?不是每个礼拜去看她,还在我这给她拿了几瓶擦脸的吗?我都以为你把她当亲女儿看了,结果你要人去顶替你亲干女儿的中考成绩?”
“如果我真的把她当亲女儿看,也不会把她丢掉戒网瘾学校去读书。当然,我没亏待过她也是真的。但若我真爱她,哪怕是要威胁周延,也不会把一个这么小的女孩子扔到那里面去。”张汀笑了两下,“她还不知道,自己在一所戒网瘾学校里,还觉得我给她请一对一的老师很好呢。”
“那孩子…算了,谁让她是周延的女儿。”李本又拿起筷子,“我之前貌似见过她,有点印象…”
“就去年。”张汀应着,“你说她留那个短头发,瘦瘦的,颓颓的样子,长得有点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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