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君臣

天全黑着。

雅博市入冬了,速度很快。雅博市的秋冬之交,就是昨日穿短袖,今天换毛衣。

曾妍光上半身就穿了三件,还没到穿秋裤的时候。不过秋裤也已经跟着其他行李打包好,邮寄到柯纪市了。

机场是亮堂的,白的,在夜里像会发光的天堂。毕竟,来这里的人都要上天,那怎么不算天堂呢?曾妍拖着大行李箱,坐在候机厅的铁椅上,椅子冰冰凉,手里插着机场usb插口充电线的手机却热得烫手——尽管赚得多,但她一直没换手机,手上这个已经用五年了。她反复确认手上的机票,背包里的证件,拿出来,又放回去,又拿出来。

“看啥呢。”

闻声,以及,闻泡面香,曾妍抬起头。林梵举着碗泡面,戴着黑色假发,穿着西装,在她身边坐下。

“不敢相信,就是…”曾妍抱着黑色的包,靠到椅背上——脖子被猛一凉,“嘶…!就是,突然要走了,有点接受不了吧。”

“这有啥,以后你接受不了的多了去了。”林梵吸了口泡面,“这不是了结了你一桩心事吗,怎么看着不是很开心?”

“开心不起来。”曾妍将头撇向另一边。淡季的机场,人并不多,多是坐飞机出差的。大家低着头走路,忙忙碌碌的样子,像一堆小蚂蚁。虽然并不讨喜,但也不会让人讨厌。

“嗐,至少这几个月,张会给你护好好的,有啥好担心的呢。”林梵吸了一大口面,将叉子插在面里,仰头看向天花板,“不过,你在柯纪也不能久留。至多三个月,你就得搬走。去哪,再议吧。”说完,她拿叉子舀起泡面。

“…又要搬?怎么说?”曾妍将头转回来。林梵并没有看她,低头又吃了口面,泡面香往外冒。吸了半碗面,她又说道:“你以为能躲一辈子?张汀现在忌惮起何木荣了,你个二把手,能留吗?”

“那到时候…”

“我帮你跑。”林梵放下面,掏出面巾纸,擦了擦嘴。曾妍没动作,只是抱着黑色的旅游包,通知其他航班延误的机场广播在候机厅里回响,带来一种诡异的空旷感,“…之后大概也会帮何木荣跑吧。她让我坑了这么多钱,回报一下也是应该的。”

“为什么?”许久,面前登机的队伍都已经尽数上飞机,几个空姐在找最后一个没登上飞机的乘客。曾妍在这时候才开口问,浅棕色眼珠略往旁边的人身上移了些。

“你是个人才,得让你活着才能创造价值。”林梵一手玩着长头发,之前漂染的粉色的头发已经开始部分发白,“到时候再说吧,反正。”

“嗯。”曾妍应着,看向外边,停机坪上一辆飞机正在起飞,助跑。她挽了下头发,手在耳边悬了一会儿,随后将已经长到齐肩、可以绑起来的短发撩到耳后,说道:

“其实,我心里,可能有点舍不得何木荣。”

睁开眼。林梵本来都闭上眼,准备眯一会儿了。听这话,她睁开眼,头没动,看着天花板上的灯,看得眼睛恍惚。

“为什么?”

“毕竟,我们在一块很久了。”曾妍还是看着外面的停机坪,好像看着未来一小时自己要登上的飞机,戴着自己走,飞到另一个地方,“我跟她,认识快三年了。说长也不长吧,毕竟我也奔三了。但,她毕竟帮过我很多,而且,我们关系确实挺好的…”

“你不是接受不了她做的事情吗。”

“所以才要走。我也是被逼的,不然,我不会走的。不会从何木荣那边辞职,也不会飞到柯纪。雅博市是我老家,我也挺喜欢这里的。”突然觉得有些冷,曾妍裹紧了羊毛大衣,卡其色围巾包着的圆脸下露出笑来,“而且我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安排好我走了。我自己的意见,应该要再待会再找机会走。所以我根本就没想到啊,何木荣去东南亚之前,我送她去机场,竟然有可能是我们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了。”

说完,曾妍看向林梵,林梵亦看着她,现在曾妍的眼睛亮亮的,像玻璃。

于是两个人没继续说话,双双转头目视前方,靠在椅背上,静静的。身后的人,那群蚂蚁还在流动,只有她们是静默的人。

没等太久,曾妍的登机时间就到了。走之前,曾妍拉着一只行李箱,背着包,回过头。只有林梵一个人站在后面目送她。

她与林梵都没做什么,只是默默看着对方,没有挥手也没有道别。对着林梵点了下头,没多留恋,曾妍就一个人踏上了飞机。

没经过任何准备,她就被安排好,有些被动地、被迫地要离开这个城市了。这种感觉,让她有种难言的恐惧感。自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恐惧感。

她是一颗棋子,被张汀移动了一下。

飞机已经升空,云层不厚,地上灯火通明。她俯瞰着雅博市——前些日子,大概小半年前吧,她还在跟何木荣说,明年一年想把雅博市玩得透透的。

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她拉上窗板,闭上眼,在幽暗的只开了小灯的机舱里。

一人在天上,另一人隔着时间偏差,在地上。

飞机似乎是很常见的事物,但这也只是针对部分人而言。至少何木荣知道,这里的大部分人都没坐过飞机。

这是何木荣在这里的,不知道第几天。她不太记得了。来这里的几天,没带曾妍,她也信不过别人,事事都是自己经手,累得昏天黑地。碎片睡眠,加上忙得没空看手机,她的时间观念都被击得粉碎。

看来曾妍这种角色还真是刚需。何木荣靠在皮质转椅上。那把椅子已经有些年头了,不过何木荣打几年起去了对岸,就不常来这里,于是也不会很旧。就是看着有些油,不舒服。

还是得让曾妍张罗着买把新的。何木荣微微睁开眼。算了,还是自己去吧,曾妍不敢来这里。

也是,正常人肯定不会来这里的。何木荣当年那是没有选择权,不得不过来。

“进来吧。”

看手下人在门口徘徊许久,何木荣坐直起来,向门口喊了一声。

闻声,门口的人走进来,低着头。

“何总,您列出来的那些人,已经全部处理完了。”

何木荣手底下的人,哪怕不是中国人,中文也说得很好。或是说,这里的人都这样。领头的,实际上相当一部分是中国人;底下的呢,也多是。赚钱,谁管你是哪里人呢。难道李本剥削的就不是同民族的人吗?谁又比谁好呢。

前来报信的人不敢看何木荣,头低得近乎要埋到柚木地板里。何木荣都看在眼里,不过她并不觉得奇怪。最近她杀了太多人,人人自危。

不过她也觉得奇怪。有的没做过什么错事,为什么还害怕呢。

俯视着来人,何木荣低垂着眼,看着对方。她有时候也觉得自己的手下可怜,每个人,被她所害的人也可怜。所以她才要他们死,所有人一起,就像冬季,大家把手放在一块,热呼呼的。谁也不落下谁,谁也没被抛弃,大家抛弃阶级、性别、经历,彻底平等了。

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

然而她手下的人肯定是无法理解她的。至少现在,她面前的人冷汗直流,却又不敢怠慢,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死的是不是自己。

“…我们发现了有人试图集结团队,刺杀您。”

“噢?”何木荣站起来,黑色针织衫自然地下坠,“是谁?”

“说名字您可能不记得,叫童滨。”面前人稍微站直了一点,不过头还是低着的,看得何木荣有点想笑,像一只鸵鸟在给自己汇报工作。还是秃顶鸵鸟。你们脑门没毛的,还是抬起头做人比较好,“她是前任话事人的手下,埋伏了几年,前些日子才叫人发现。”

“她现在在哪里?”何木荣脚轻轻踏着地板,绕过办公桌,走向他。

笃,笃,笃,厚底皮鞋发出的声音。

“事关重大,不敢随意处置。已经关押,等您指示。”

“噢,还好你们没杀了她,我还有话想与她说呢。”何木荣走过办公椅,到下属面前。面前的下属看到何木荣的影子向自己逼进,大冬天的,汗出得比夏天还多,“带我去见她吧。除了她之外,她组织的其他人呢?”

“全部关押起来了。”

“这个反抗组织,除了她,还有其他领导人物吗?”

“没有了。”

“那其他的,全部处理掉。”何木荣绕过下属,“吃饭的时候,让其他人端着饭,去看看他们是怎么变成鹰的吧。”

“…全部都那么处理吗?”下属见何木荣绕过他,直起身来,看向何木荣的背影。

“嗯。”

虽然已经见过许多死人。能见到何木荣本人的,都是在东南亚混迹许久的人。但这名下属,也很少见这里动用这种刑罚。也正常,毕竟历代皇帝,都对谋反者最残忍。

东南亚这地方,热,潮。现在是冬天,倒没那么热了,然而空气中阴冷的湿气缠绕周身,又加以,这里的环境实在是很脏。何木荣一路走去看那个童滨,感慨万千。这环境,她以前怎么在这忍十五年的,连她自己都佩服自己。

走到水牢门口,何木荣停了下来,转身对身边人说道:“罢了,把她洗一洗,带去找我。”

“是。”

几人立刻张罗着去了。何木荣远远地看着,这里离水牢还有一段距离,但她对这种潮湿的臭气分外敏感。见手下人都走了,她拉开柔软的针织衫长袖,现在的天气也还好,但她手臂上的疤突然痒得有点让人恶心了。想把整只手砍了。她拉上袖子。

这里,她不想多待,待久了恶心。何木荣便迅速回了会客室,到了干净的室内,才稍微好一点。她抽了张纸,先擦了下手,之后又将鞋身都擦了一遍,再将纸丢到外面的垃圾桶,再回来。

好一点了。她喘了口气。之后摇摇地走到书架旁,翻找了许久,拿出一个藤条编的小箱子。嫩黄色的藤条,已经变老了。她打开来,里面是一堆证件,失效的证件,上面写的名字并不是何木荣。这是她第一次回雅博市后从自己家里偷出来的。把箱子放到桌上,一件件拿出来。那些过去已经很遥远了,而且,因为后面的经历过于惊心动魄,使得前面的,像跟她的人生割裂开了一样,没什么实感。但她还是喜欢看以前的东西。原来自己小时候穿得衣服这么漂亮,原来自己小学毕业的时候还会在眉心点红点。

一件件看过去。她要找的东西压在比较下面,何木荣翻了许久,才抽出来一小本相册,打开来。

翻开的第一张照片,上面是22岁的何木荣,那时候头发还很长,穿着不算厚的、并不合身的过大的大衣,里面一件皱巴巴的白体恤。12月的这里,不算冷,但阴湿气钻到肉里,肺里,冷得透透的。那时候真瘦啊,也不知道怎么活下来的。旁边坐着另一个人,短头发,脸圆圆的,穿着西装校服,两只搓在一块的手红得很明显。

这人怎么这么不抗冻呢。何木荣想着。

“何总,人带来了。”外面的人的声音传进来。何木荣放下手里的东西,走了几步,坐到沙发上,说:“让她进来。”

“是。”

门打开,两个人押着一个中年女人走进来。那个女人的头发是湿的,刚拿清的凉水洗过,贴在脸上,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衬衫,衣服上还有几处滴着水。双手双脚拷着。童滨身材中等,年纪大概四十上下。何木荣走上前去,身后押着她的人便拽起她的发尾让她抬起头来。

一张长了皱纹,不过脸还算饱满,就是面肌有些下垂的,正常中年女人的脸。

“让她坐下来。你们走吧。”

“我们走了…您这里,没问题吗?”

“没事。”何木荣站起来,拿起放在台灯下的枪,从兜里掏出几颗子弹,上膛,“门别关,她身上还是有味道。”

“明白。”

将童滨按在沙发上后,两人便走出,在门口四五米处站着。何木荣走到童滨面前,说:“你很勇敢,我敬佩你,为了权力,竟然能藏这么多年。”

“…我不是为了权力。”童滨抬起头,直视着何木荣,“把你这个篡位者杀了,是我的责任。”

“前朝忠臣啊。”何木荣薄薄的嘴唇笑起来,“我之前就不理解历史上这类人物,现在都已经没有皇帝了,没想到你这种忠臣还没死绝。”

说着,何木荣拔起放在一边的唐代,摸着剑身,侧眼看向童滨,说:“说起来,我并没有亏待你。告诉我,你是为了什么,仅仅为了出那一口气吗?”

“之前的话事人,他并没有亏待我和我的家人。”水滴顺着头发丝,从她脸上滑下来。

“难道我亏待你了?可笑。”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那你把我的恩德放在哪里了呢?”

“你是杀了我恩人的人。”童滨冷笑道,身体还冷得微微发抖,布满血丝的眼睛还是死死看着何木荣,“如果我不造反,受你的恩惠,就是背叛恩人了。”

“我不明白啊。”何木荣站在她面前,俯视着她,“我不明白,无法理解你。不过,你的精神或许是诚可嘉的。”

“你篡位,并不一定是个小人。”童滨深深喘了口气,冷的,“但如果我什么都不做,那么我就是个小人了。”

“噢…是因为道德?那你还怪高尚的。不过,一想到你这么忠诚的人,竟然背叛自己的同类,做上残杀同胞的生意,我就觉得很搞笑…”

“我只是为了自己而已。从前话事人那里,我得到了切实的恩惠…”

“那从出生,到来这里,你受的义务教育,医保,难道就没有纳税人的功劳吗。你为了报答这里的恩惠,便将曾经同样帮助你的人,他们的亲人朋友骗来,变成畜生。我真不能理解你们呀。”

“那你并不如我。”童滨亦笑道,“你手上的人命难道比我少吗?有什么资格嘲讽我?”

“我不想和你们解释,我的想法…”何木荣走到她面前,拖着刀,“因为你们这种人没办法理解我。”

“装模作样。”

“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反正我也瞧不起你。”然而何木荣却也可怜她,虽然她以为这个人是愚蠢的,但身上也不乏有些微可嘉奖的精神,“唉,你的那些同伙们,他们的胸骨都要被扒开,我多么可怜你们呀…但我又不能不这么做。这是你们逼我的。”

“但凡前话事人能留下后代,我们都不至于这么早就失败…”童滨以嘲弄的神色看着何木荣,“…你也不可能上位。”

“别这样。你们就算有个领头的,也凝聚不了多少人,顶多招揽一些你这样的老忠臣。”闻言,何木荣踱步到桌子旁,又拿起那张照片,“…我可是有经验的。忘了吗?我刚上来那会。”

“…呵呵,也是。”童滨大口喘着气,太冷了,她刚从水牢里捞出来,就被强拉去洗冷水澡。这里只管效率,不管过程,他们只要童滨干净就行了,于是几个大力气的女人上去,一面泼冷水一面搓。洗完了后,都没擦干,套上衣服就走了。受了寒气,有些头疼,“前代话事人,大概是对这里的下属最好的一位…不然,我也招不到这么多人来对付你。可惜只留了一个后代,还是个早死的废物…”

听到这里,何木荣没忍住嗤笑出声。童滨看向她,说:“…这是我们的命吧,即便没有你,这里也会被人家的旁系接管。”

“我没有嘲笑你们命数的意思。”何木荣放下照片,面朝向童滨,“反正,你也要死了,告诉你也无所谓。你说的那个早死的废物,其实还活着。不过她就算在这里,也帮不了你们什么,大概只会添乱吧。“

“…什么?她…”

“你们竟然能被我瞒这么久,我也没有想到。看来,你们的消息还是不够灵通。”说着,何木荣缓缓举起刀,“那是个成不了大事的家伙,所以我当年放了她一马。可惜,当年没弄死她,不然现在功德箱就不会被偷了。”

“她还活着,她在哪里?你还跟她联…”

没等她说完话,何木荣便手起刀落。

血就这么溅起来了。

“可惜你不在雅博市,曾妍也不在这里,不然,我可以拿你试药。”何木荣放下刀,“现在我有买新沙发的藉口了…外面的,进来收拾一下!”

话音刚落,外面迅速来了人清理。何木荣放下刀,又走到桌旁,拿起那张照片。

那时候她还很年轻。虽然现在也不老。

不行。

旁边的人还在忙着扛尸体,擦地板。何木荣没管那些,坐到椅子上,拨通了电话。

“想办法中断已经传出去的假消息,不要让林梵死了。没事,时间应该还宽裕,处理到位就行。…对了,给我安排机票,不要动用张汀那里的关系,她最近让我感觉有问题。没事,慢一点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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