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里的面条快熟了，方小艾拿起一个喜蛋往锅沿一磕，怪了，没有蛋液流出来，拿起一看，原来是熟的，不由莞尔一笑。

野菜田螺面，面条是用小麦粉和了水自己擀出来的，野菜是山上摘的，汤水是新鲜田螺熬的，再配一个鸭蛋，便是一顿丰盛美味的早膳了。用二小姐的话说，有蛋白质，有碳水，有维生素，这样才营养均衡。

吃饱方小艾便要下山了。

依然穿着昨日那件书生打扮的青色长袍，戴上黑色方巾，往袖篼里揣上用干荷叶裹着的两条鱼干，和几枚铜板便出门了。

下了山，她看见一堆人围着一个杂货郎，好生热闹。视线一偏，一个瘦小，衣裳褴褛，脸颊脏兮兮的小孩，落入她眼中。小孩距离人群约莫一丈外站着，渴望地目光目送着一个又一个买好东西后离开的人手中的玩意。

“就他吧。”方小艾喟叹一声，走到小孩面前弯下腰，注视着他道：“小孩，问你一个问题，答对了，你自己在小贩那儿挑样玩意，姐——我给你买单。”

小孩先是茫然地看她一眼，反应过来后，眸色渐渐地亮起，嗫嚅道：“你，你说。”

方小艾道：“你知道方贵贵家怎么走吗？”

小孩连忙用力点头，声音大了些迫切道：“我知道！我知道！她在河边洗衣裳，我也知道她家在哪儿，她去年做新娘子的时候，我还吃过她的喜糖呢，我带你去。”

方小艾下巴朝小贩那儿一努，道：“先挑个吧。”

小孩挑了一包姜糖，一颗含嘴里，其余的小心翼翼地藏在衣襟里。

其他跟着大人买到零嘴或玩具的小孩也热心地在前面带路。

其实方小艾在听到河边的时候便知道怎么走了，不过有人陪伴倒也有不少乐趣。

那位走在最前面被方小艾选中的小孩，忽然撒腿跑起来，嘴里大声喊着——

“贵贵嫂子!贵贵嫂子！有个书生找你！”

其他小孩跟着跑起来，喊起来。

“贵贵嫂子！贵贵嫂子！有个书生找你！”

那声势相当壮观。

方小艾大窘。

方贵贵和几位同伴在河边大石头上洗衣裳，这才刚洗完，便听到有群小孩叫自己的名字，还说什么有个书生找自己。

在她还困惑着自己什么时候和读书人打上了交道，那几位同村妇人便七嘴八舌地打趣起来。

“贵贵，是你以前的相好吗？”

“还是吃过墨水的，跟我们就是不一样，东子夜里怕是要睡不下了。”

“贵贵，你可不能对不起东子啊，东子对你那么好。”

……

方贵贵没搭理她们，她起身走到小土路上，迎面瞧着五六个小孩跑来，小孩身后跟着一个果然清秀的小子。

她仔细盯着那人看，待他走近了，她又仔细瞧了瞧，忽然伸手朝她一指，而后捂住因为过度惊讶而张大的嘴。

方小艾伸手往脸颊轻轻一覆，竟然轻易就被认出来了，随后伸出一根食指在嘴前嘘了一声。

方贵贵放下手嗔怪道：“表…表弟，你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声！”

方小艾挺了挺胸脯道：“我有事路过，来看看你和姐夫，姐夫还好吗？”

“好着呢，走，我带你去家里坐坐。”方贵贵下意识伸手要和往常一样亲昵的搂着她的胳膊，又迅速收回手，转身去河边取衣裳，篮子里的衣裳正好都洗好了。

她挎着篮子，对其他妇人道：“你们慢慢洗，我回去招待表弟了。”

既然是表弟妇人们便没法继续调侃，改口催她快点带客人回去。

回去的路上，那帮小孩子依然跟在身后，要护送她们回去似的。惹得方贵贵有些问题都不方便开口问。

昨日她和她家东子去镇上赶集，遇到秋儿，只见她情绪低落，一问才知，小艾回来了，小艾被安排了不满的婚事，小艾跑了，小艾自尽了。

方贵贵整个人都傻了，眼眶泛红，半晌说不上话来。

方秋儿顿时就慌了，又安慰道：“你先别难过，自尽这事还不好说呢，至今还没找到那啥来着。我觉得呀，她一定是偷偷躲起来，并且故意伪装成自尽的样子，她一定干得出这样的事。她在外面赚了好些银子，没花完怎舍得早早了结。”

方贵贵这才慢慢地平静下来，和方秋儿一块默默地祈祷她在某个地方好好活着。

稳了稳情绪，方贵贵笃定道：“小艾一定不是那种会想不开的人。”

方秋儿附和：“对，她精着呢，保准哪天突然衣锦还乡吓我们一大跳，我可不会被她吓着。”

方贵贵笑道：“会不会到时我们都成了老太婆了。”

方秋儿：“你这嘴真气人。”

……

路上，方贵贵挑了可以说的话：“这个春天你姐夫受了伤，我忙得抽不开身便一直没去镇上，不然早该知道你回来的事，也早些和你见上面。”

虽然还没见过这位姐夫，但听到这个消息方小艾也不免有些担心： “姐夫现在好了吗？”

“好多了，可以下地了，地里的菜也长高了，我们现在可以去镇上赶集卖掉。”

“那太好了。”

东子在地里干活没在院子里。

那些小孩们在篱笆外面逗留了一小会儿，便散开到别处玩去了。

方小艾取出鱼干搁桌上。

方贵贵倒了茶水招待小艾，闲聊几句，听说她后来得到贵人帮助便替她感到高兴不已，又得知她现在就住在山上，便要立马过去看看，反正她下午正好要去山上挖笋。

便立刻提议道： “你在山上吃什么，山上好多笋，你可要尝尝。”

方小艾会心一笑道：“我昨天挖了几颗，晚上炒着吃，可好吃了。”

“那我们下午，不，就现在去山上挖笋。”

“那走吧。”方小艾迫不及待起身，她正有和方贵贵一块去挖笋的想法，“肚子饿了，我屋里有喜蛋和喜饼。”

方贵贵立马去找出锄头砍刀和背篓，她把自己用的给小艾，她自己则用东子的。

那些工具一看就知道是好家伙，方小艾可太高兴了。

到了山上，方小艾看到土屋一角，便伸手一指对方贵贵说：“贵贵你看，那便是我现在住的屋子，你以后要是有空了一定要来找我玩。”

方贵贵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哦”了一声道：“我听东子说过，这屋子主人以前是村里做豆腐的，他在山下也有屋子，后来他老伴去世了，便跑到山上盖了这间屋子，靠打渔打猎砍柴为生。再后来他女儿嫁到镇上米铺，他也跟着到镇上继续做豆腐。昨日我和东子去镇上路过他的豆腐摊，买了他的豆腐，听他说他女儿生了个大胖闺女，还送了我们两块喜饼路上吃。那位帮助你的贵人便是他吗？”

方小艾略一思索才道：“也是，还有一位，住在我们村里，是他把我带过来的。”

方贵贵好奇地看着她道：“我们村的？谁呀？”

方小艾道：“他叫石孟川，我叫他石大哥，他人挺好的。”

“是他！”方贵贵微张开嘴，望着方小艾脸上流露出讶异的神色，“你们居然走得这么近？”

方小艾忙解释道：“我向他买鱼，觉得他人踏实，勤勉，公正。那天晚上下着大雨，我摸黑逃出来，摔了一跤，浑身都湿了。担心跑不远，就敲了他的房门。”

方贵贵热切问：“然后他就帮你了？”

方小艾点点头，“嗯，他不但收留了我，还把我送到安全地方，本来要去镇上的，不料路上出了些意外，我便先落脚这儿。”

方贵贵点点头，眼里充满感动，道：“真好，没想到石大哥看起来外表冷漠，内心居然这么热情，这么愿意帮助你，真好，这一定是特殊的缘分。”

“他一点也不冷，他可热心肠了，还给我买来吃的用的。”说到这方小艾想起什么的又道，“当然我也给了他银子，不能让他白付出。”

“难怪！”方贵贵提高音调，“银子就是好，走吧，挖笋去。”

傍晚，两人满载而归，方小艾背着背篓回自己院子，趁着剩下的天光开始烧火做饭，晚膳还是面条，又炒了盘辣笋。

翌日天一亮她便起来了，烧火做饭，吃了饭便搬出那个藏在碗柜底下，初次进屋便被她惦记上的一个及膝高的陶罐，她把陶罐搬出来，用烧开的水晾凉了洗净，而后放在太阳底下晒干。

又转身搬出小板凳和昨日挖的竹笋，坐在院子里把笋壳都剥了，接着把剥好的笋切成片，切好放入晾好的陶罐里，再倒入事先晾凉的开水，盖好盖子，搬回碗柜底下，待上几日便可食用。

一直忙到正午才好忙好这一切，肚子饿了，她拿出喜饼坐在太阳底下一边吃着一边等着贵贵登门。

两人约好今日下午再去挖笋。

方贵贵带着煮熟的玉米来，两人吃着玉米逗留了一会儿后，便带上工具继续挖笋。

连着三天都不见石大哥来，方小艾心里有点点想他了。

倒是方贵贵去了一趟镇上赶集，帮她买了一些油盐酱醋的，还带来了一些消息。

这次她又遇到了秋儿，秋儿告诉她说自己收到了方小艾的信，她还活着，让大家放心。

方贵贵忽然不确定要不要告诉她方小艾在自己村里，便没开口。

方小艾听了，仔细思索了一番道：“先别告诉她吧，我担心给她压力。”

方贵贵不解问：“什么压力？”

方小艾轻轻一笑：“替人保守秘密的压力呀，万一不小心说出口那可就罪过了。”

她又心想：既然秋儿收到了自己的信，那么家里也该收到了自己的信。

这样想着，让她放松了不少。

陶罐里的笋经过几日的发酵后渐渐地飘出了酸味。

当日方小艾便迫不及待地取出一盘酸笋，切成丝，热锅热油，一块倒入洗净的田螺，切成圈的野山椒粒，翻炒至熟，酸辣鲜香，好不过瘾，只是可惜没有等到石大哥。

第二日一早她又跑去溪里摸田螺，这次运气格外好，给她摸了不少，又把小点的扔回水里，养大了再摸，大个的带回家。

目光瞥见院子的时候，便瞧见了那个高大壮实的身影。

方小艾一个兴奋，撒开腿，快步往回赶。

走近了又发现古怪，石大哥站在敞开的屋门外，似乎是迟疑地观望着却没有进去。

“石大哥你来了。”方小艾在他身后唤了一声。

听到声音，石孟川立刻转过身，看着方小艾担心道：“小艾，屋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坏了？还是有什么东西跑进去了，我闻着有股怪味。”

“东西坏了？”方小艾脸上流露出困惑的神色，她记得刚刚出门的时候好好地，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

她靠近屋子试图探个究竟，闻到那股酸臭的味道，瞬间便明白了。

“你说的是酸笋啊，那是我早膳吃的酸笋炒田螺。”

“酸笋？”石孟川第一次听说。

“嗯。”方小艾点点头，“我自己泡的，笋是我自己在竹林挖的，陶罐用的是碗柜下面那个。这个酸笋很多没尝过的人一开始是不习惯这个味道的。但是等我把它炒成好吃的菜肴，给你尝了后会发现闻起来臭，吃起来可香了。你看我今早摸得田螺，全是大个的，用来炒酸笋最好吃了，石大哥你来的太是时候了。”

石孟川：“……”好像有些期待。

方小艾愉快地抱着篮子走进屋里，一只脚迈进门槛的时候又特地停下来，转过头对他说：“酸笋煮鱼也不错。”

石孟川点点头，确定开始期待了。

进了屋里，方小艾发现饭桌上搁着两条鱼干，床上搁着一沓整齐叠好的衣裳，和一双布鞋，看着还蛮新的样子。

石孟川再度进屋，那味道淡了些许下去，得知不是东西坏了，也不是不明物跑进屋里，他渐渐地也接受了那个味道。

方小艾搁了田螺，拎起陶罐水壶，出门前往里倒了热水，这会儿正好温了，倒出两碗和石大哥一人一碗。

两人围着饭桌坐着喝水。

石孟川先是简单交待一句这次带来的东西，又道：“信帮你寄了，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已经收到了。”

“收到了。”方小艾道，“前几日贵贵去镇上赶集，遇到秋儿了，秋儿和她说了收到信的事。”

“贵贵？”

“她嫁到了山下的村子，这些日子都是我都是和他一块去挖笋，大部分我都晒成笋干，待会儿你带些回去。”

“那你可不就有伴了。”石孟川替她高兴道。

方小艾抿嘴一笑道：“这一切都是托了石大哥的福呢。”

石孟川但笑不语。

“你坐着，我去烧饭。”方小艾说着便起身忙去了。

石孟川确实没吃就过来了，就等着她上次说的炒田螺，帮不上忙便出门也摸些宝贝回来。

约莫半柱香过后，石孟川拎着水桶回来了，桶里游动着两条小香鱼。

回到院子他又闻到了那个酸酸臭臭的味道，不同的是这次还混入一股鲜味。

他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屋里饭桌上搁着一盘菜，豆干炒水芹，锅里酸笋丝和田螺在方小艾手中的锅铲下翻动。

“石大哥你回来了。”方小艾转头朝他瞧去一眼，“桶里是什么？”

石大哥放下桶道：“我刚在溪里摸的两条小香鱼。”

“香鱼？”方小艾眸光一亮，“太好了，我，你要拿去卖钱吗？”

石孟川笑道：“给你的。”

“那就把它们烤了，这鱼烤着最好吃。”

“你留着晚上吃。”

“下次，下次我烤给你吃。”毕竟中午的主菜是酸笋田螺，等鱼烤好后，主菜都凉了。

两道菜都端上桌后，小火炉上瓦罐里煮的米饭也熟了。

“石大哥，你喝米酒吗？”

“喝一点。”

“我去给你倒些过来，这米酒是贵贵送来的，说是用这座山的山泉水酿的。”

石孟川不禁赞叹，“你这小日子过着还真是有滋有味的。”

方小艾回过头朝他一笑道：“那你有空便过来，我做好吃的给你。”

说完这话她又心虚了，听着像是要赖在这儿不走了。

“那我便不客气了。”石孟川道。

“嗯。”方小艾应了一声。

两人吃着小菜喝着小酒，惬意不已。

瞧着对面的石大哥津津有味嗦田螺的模样，方小艾心中暗喜，她先前担心过石大哥受不了这个味道，她只得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吃了。这下好了，都喜欢吃，便可一块大快朵颐。

吃饱，石孟川没多逗留便离开了，方小艾把一捆笋干和一双亲手纳的鞋底递给他，又和往常一样把他送到篱笆外。而后回到屋里坐在床上，拿起了一件深蓝色的衣裳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