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林府的马车停靠小巷路口，方小艾从车里下来，和车夫道了谢。随后走进巷子，钻进小院，厨房里掌着一簇灯火。

她进到厨房，找出藏在柜子底下的面盆毛巾和牙刷，舀了点温水，再兑些冷水。端着面盆走到院子，就着月光洗漱一番了，又进屋，再兑上一盆一样的温水，端上楼洗脚。

路过大堂，便瞧见店小二从楼上下来。

“还在忙呢？”方小艾和他打声招呼。

“又来了一位住店的旅客。”店小二走到小艾跟前道，“小，小石，掌柜找你。”

“哦，她这会儿该歇息了，我明儿再找她。”

“没歇，我刚从她屋子路过，屋里还亮着灯。”

“我知道了。”

和店小二擦身而过后，方小艾下意识地低头看眼自己身上的衣裳，总觉得方才小二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有股说不出的怪异。可是身上并无奇怪之处，脸上也刚洗，还是掌柜那边……不太妙。

她先回到自己屋里，把水倒洗脚桶里，关了门，朝掌柜的屋子走去。

果然屋里还掌着灯，她抬手敲了敲门。

“谁呀？”

“小石，小二说你有事找我。”

这个小二，猴急个啥。蔡掌柜心里郁闷地嘀咕一句。

推开门，她笑盈盈地把小艾迎进屋里坐下。

“这么晚了，我就长话短说吧。”蔡掌柜在她对面坐下道，“今天有个妇人来店里找一个叫方小艾的人，自称是方小艾的姑姑，听那妇人描述的模样，挺像你的，说是这个叫方小艾的人，她的父亲病情好转，想见孩子一面。不过我们店里毕竟没有叫方小艾的人，便叫她走了。担心有什么误会，就和你说一下。”

“……”

方小艾脸色霎时涨红，身子微微发僵，掌柜是不是也知道了什么……

再看蔡掌柜，脸上并无异色，方小艾硬了硬头皮道：“她找错人了，我也没有姑姑。”

蔡掌柜放了心道：“没有我们的事便好。”

方小艾起身道：“没什么事我便回去歇息了。”

蔡掌柜起身送客：“早点歇息吧。”

走出掌柜的屋子，方小艾暗暗长舒口气，回自己屋里，心里还在砰砰跳着，不知为何，她觉得蔡掌柜已经知道了什么，小二也知道了什么，其他伙计也知道了什么，只是还在继续替自己隐瞒着。

她伸手捂住自己的脸，都不晓得明天怎么面对他们了。

厨房的交接办好，林府的外快也赚到手，正好明儿是集市，方小艾打定主意，到时和贵贵东子一块回去，她要回她的山中小屋。

抬眼打量着眼前舒适温馨的屋子，窗外的夜色，小艾心里蓦地涌起一丝不舍。

不过想起山中小屋，这种不舍又被消减的荡然无存了。

第二天清晨，方小艾醒来和往常一样，更衣，梳发髻，窗下方贵贵早早拎着一桶小香鱼进来，叫来掌柜对账。

方小艾下楼走到院子，看见贵贵正往外走，便跟了去，在院外叫住她，凑上前小声对她道：“今天你们回去的时候，路过客栈记得停下来，进来叫我一声，我和你们一块回去。”

方贵贵张大嘴巴吃了一惊，随即满脸高兴道：“好的好的，一定来叫你。”

返回客栈，方小艾又回自己房间，把自己屋里整理打扫一番，省得给小二增加劳作，再把之前整理好的行李搁床上，到时贵贵一来她便直接拎包离开。

下了楼，她开始用早膳，她有意观察掌柜和伙计们看自己的目光，发现大家看自己时并没有流露出和平日里不一样的眼神。她昨晚甚至冲动地想过离开之前，向大家公开自己的真实身份，眼下她又决定继续隐瞒着自己的女子身份，莫冲动。

这时蔡掌柜端着自己的油条豆浆走到她跟前的空位坐下。

蔡掌柜偶尔也会坐在小艾对面用早膳，但今天异常心虚地方小艾心里不免慌了下，定了定神，朝她笑道：“掌柜，我正好有事找你呢，没想到你就主动找过来了。”

蔡掌柜咬着手中的包子道：“什么事呀？”

方小艾：“我今天就要回去了。”

蔡掌柜惊道：“这么快！”

方小艾笑道：“该做的都做了，我也该回去了。”

蔡掌柜：“真舍不得你，不过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以后你呀，可要常常来看我们。”

方小艾点点头：“会的。”

蔡掌柜：“待会儿我把你的工钱给你结了，你吃了晚膳再回去，我让小蔡和曹师傅给你做好吃的，你好好的吃一顿再走。”

方小艾忙摆手：“不了不了，我说的是晚膳我就不吃，午膳也没空吃，待会儿贵贵一来，我就要坐他们的牛车走。”

蔡掌柜叹了口气：“那好吧，等你以后来了我们再招待你。”

方小艾开心道：“那我先谢了。”

用完膳，方小艾收起自己的碗筷，走到院子，搁进水盆里，正要和其他的碗筷一块洗了。

这时小院通往巷子的小门突然蹿进一位妇人，那妇人大步走到方小艾跟前，将她上上下下仔细一番打量，又盯着她的脸庞仔细瞧，眼睛一瞪，叫道：“是你，好呀，你居然藏在这儿，快跟我回去！”

方二婶气势汹汹地撸起袖子，伸手就要去抓方小艾的手腕。

方小艾第一眼便认出来人，立刻对她产生防备，她一撸袖子，她立马退后躲开，手一伸来，她便拍手挡掉，喝道：“干嘛呢！还有王法吗！”

听到动静厨房里的人出来了，大堂里的掌柜也出来了。

看到有人来凑热闹，方二婶顿时来了劲，越发地理直气壮起来，招手大声召唤道：

“大家快来看看呀！大家快来看着呀！这个小子，叫方小艾 ，其实是个丫头，是我们甜水村的人。年初我们给她说了一门好亲事，男方聘礼聘书都下了，结果这丫头却自己偷偷跑了，害得我们好惨。我们原以为她已经掉进河里死了，原来是乔装打扮在这里自己痛快了，又害得我们好一阵担心。”

方二婶的吆喝引来了更多的人围观。

方二婶说的话更是让店里的伙计和几位经常来店里用膳的食客们暗暗吃了一惊，看方小艾的目光都变了，呆呆地打量着她，试图看出她身上属于丫头的成分。

事已至此，方小艾也不好继续隐瞒下去，她双手抱胸，梗了梗脖颈，也是一脸理直气壮地接受大家的审视。

蔡掌柜一出来就站在方小艾身旁，听了方二婶的话完全没有流露出任何诧异，仿佛早就知道了这个真相，她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我还以为什么事呢，不就逃个婚，人没事就好。”

听到这真真切切从蔡掌柜嘴里说出来的话，方小艾一下子愣住了，继而她的腰杠挺得更直了。

“她没事，我们可有事呢。”

方二婶控诉道，这次她不是一个人来，身后还跟着她的儿子女儿，以及这次给她提供了重要情报和重要线索的妇人。

这位妇人也是甜水村人，先前曾对方二婶说过在镇上见过一小子，长得和方小艾有几分相似，方二婶并没放在心上，一心以为她已经死了，不然他们怎么向林家交待。

直到前几日春婶喝醉酒道出，方小艾带着她和婆婆在外面吃香喝辣的事，气得她火冒三丈。岂有此理，她居然不但没死，日子过得还挺滋润。婆婆守口如瓶，什么都问不出来。

她便和儿子动身去了春婶说的镇子，四处打听，一无所获，还花了不少银子。回到村里，继续盘问婆婆，老太婆还是嘴紧得很，什么都问不出来。

这时方二婶想起曾有人说过在镇上见过和方小艾长得很像的小子，她立马把希望放在这条线索上，找到告诉她这条线索的黄大娘，这个黄大娘在这种事上是相当热心肠的，不但给她线索还出谋策划如何找到方小艾。

她先让方二婶把镇上的每一家饭馆酒馆客栈这些一家一家找过去，眼睛仔细盯着每一位伙计，尤其是和小艾身形一样的伙计。

寻找无果，方二婶找到黄大娘给她一顿埋怨数落，发泄完，她提出有酬请黄大娘亲自带他们去镇上寻找。

这一次方二婶的两个孩子也一块跟来，看到熟悉的街景，黄大娘记忆也变得清晰，缩小目标，仔细排查，还真就给他们找着了。

方二婶这话一出，身后的几位后援纷纷点头应和，方二婶接着道：“她这一跑，府里的人找上门，多亏了我们家平日里行善积德，攒下的福气，府里的人没有太为难我们，只要回了聘金，聘礼就当送给我们了。而我们一家上下都因为出了人命伤心不已，茶饭不思，我婆婆甚是每日以泪洗面，病了一场。这期间方小艾哪怕给我们悄悄回个信，我们也不至于忧思成疾。”

方小艾忍不住给她们一个轻蔑的眼神，正要也给自己说道说道的时候，人群中有位看客突然想起什么地大声说道：“该不会就是林府二少爷的那门亲事吧，年初的时候，这位二少爷的亲娘给他寻了门亲事，女方家境贫寒，但是看着健康又机灵，才十六岁。好好的一个姑娘就这样没了，当时可是闹得沸沸扬扬的。”

方二婶子赶忙应和：“没错没错，林府是我们这一带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我们给她寻到这么好的人家，我们一家几代积攒的福气都给她了，她居然还不满意，也不闹，就自己一声不吭地走了。”

另一位看客也道：“可他家二少爷是个傻子，小时候生了场大病没治好，现在已经二十六了，还和五六岁的孩童一样每天傻呵呵的，永远长不大。”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平日里一块共事的伙计们，此刻投向方小艾的目光由震惊变成了同情。

他们实在难以想象，又能干又聪明又爽快的小石兄弟，不，小艾姑娘怎么能嫁给一个傻子，简直就是暴殄天物嘛。

“傻又怎么了！”方二婶插腰大声道，“人家有钱啊，一辈子吃喝不愁，一辈子有人伺候。”

小蔡叉着腰义愤填膺道：“我们小石，不，我们小艾不用嫁人也能一辈子吃喝不愁。”

此言一出，正要说什么反驳的方二婶愣住了。

方小艾开口道：“我就算不嫁进林府，我有手有脚，我嫁给其他人家，我也吃穿不愁。”

“可不是。”得到小艾的认可，小蔡下巴抬得老高，“我们小石可能干了，不但烧菜好吃，还会识字，写文章，人品也好，哪个要是娶了她，那就是便宜了他。”

围观的人群中，只知道小石烧菜好吃，没想到她还会识字，写文章，纷纷对她感到越发地好奇和夸目相看。

“……”

方小艾那个尴尬啊，她只是识得几个字，和会写文章差得远了，看到大家纷纷投来好奇的注目，她决定顺势装下去，先把眼下的气势站稳了再说。

方二婶这边听了小蔡的话一噎，正要搬出自己那套，一旁的黄大娘笑呵呵道：“傻子又怎么了，傻子不会赌博，不会欠债，不会打老婆，不会花天酒地，而且我们这个傻子还有钱，有家人疼爱。”

“……”

这时轮到在场的人被噎住，一时听来似乎也有几分道理。

沉默良久的蔡掌柜慢悠悠笑呵呵地来了句：“既然这么好，那你们就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吧，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们小艾，不想嫁给傻子，谁都不能强迫她。”

说着蔡掌柜还伸手揽住小艾的肩头，用力捏了捏，在场的看客们也纷纷附和地点点头。

黄大娘脸一红，气得说不出话，又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有抱着小女娃的看客道：“我自己也是有女儿的人，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若是个正经男儿倒也罢了，可惜是个傻子呀，都什么年代了，大家都吃得饱穿得暖，还要干这种强迫卖女儿嫁给傻子的事儿，实在是让人……没眼看。”

说完相当嫌弃地看了眼以方二婶为首的那四人。

“对对。”

“没错没错。”

“说的是。”

“这种年代都要卖女儿那得是多么没用的人家。”

“……”

围观的看客议论纷纷。

因为蔡掌柜那句话暗讽而憋红脸的堂姐突然鼓足勇气大声道：“我们没有强迫她！她是自愿的要嫁给林府二少爷的。”

方小艾一惊，皱眉道：“我一开始就拒绝我爹，你别造谣。”

堂姐：“你反抗的不够激烈，大家都觉得你答应了。”

方小艾：“我后面不伪装一下我能逃出来吗？”

差点被堂姐带跑的看客，听了方小艾这番解释，又善解人意地点点头。

堂姐脸色憋的更红了，不过有番话早被她对小艾，对家人，对外人车轱辘地说过多次，眼下又是个适合搬出来的场面，便开口道，“我们也是为了他们家好，我大伯身体有疾，不能干重活，小艾不是我大伯亲生的，而是在她六岁那年从外地买来的，她亲生父亲是个酒鬼待她不好，把她卖给我大伯。若不是有我大叔领养她，她现在指不定在哪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她刚来我们家的时候，又瘦又小，每日只晓得哭，你们看现在她长得壮壮的，就晓得我们在其中付出了多少。因为我大伯家这个情况，我们家才给小艾寻个家底厚的人家，就是为了他们一家长远的打算，谁晓得她是狼心狗肺，玩恩负义的。”

方小艾忍了忍，晓得只有冷静下来，才能把想表达的话说出口，她深呼吸口气道：“这些年我在外面给人干活赚的钱一直都有寄回来给我爹看病和过日子，这次从外面回来也给我爹带了钱，这些银子完全够他们安安稳稳地不用上工也吃上两三年。后来我爹之所以没钱，是因为，他把钱都给了你们，而我不欠你们的。你们给我寻的这门亲事，说到底还是为了你们，我不奉陪。”

方二婶语无伦次地念道：“你不欠我们的，你不欠我们的，这可不由你说了算，你爹愿意把钱给我们，是他有亲情，不像你个白眼狼的，他没钱你就得继续赡养他！ ”

方小艾笑了笑道：“你放心，我爹我祖母现在过得好好的，不用你们操心，我爹有手有脚，能下地干活，现在给人看庄稼也赚点小钱，我祖母虽然一把年纪，平日里养些鸡鸭，种些小菜，家里无大病也无欠债，再说我祖母不是还有大伯父三伯父这些孝子们接济吗，更何况我也给他们留了些。这小日子过得怕是在村里也是数一数二的。”

听到这话，大家也暗暗松了口气。

看到这个妇人一家太无理，大家都暗暗替厨子捏把汗。

正当二婶和堂姐被噎得无言以对的时候，一直缄默不语的方家大郎慢悠悠地开口了，“自古以来，女儿便是要嫁出去的，你家的，你的，到时都会由我这个侄子继承。以后你在夫家受了欺负，我们也会出手为你撑腰，有什么话我们好好说，一家人干嘛搞得跟个仇人似的，像话吗。”

二婶堂姐先是愣了愣，随即用力地点点头，说的太好了，腰杆又挺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