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的主要任务是在衙门之中赏善罚恶,无论眼前的事情多么光怪陆离,都脱不开一条关键——亡灵究竟有何种执念可怕到徘徊人间几十年不肯转世轮回,一旦惊醒就会化身为魃。
而此人还是个判官。
判官通透,性格脾气或有不同,底色却有相近之处,无论生前还是死后都容易放下,更不会困在执着的泥沼中。他们也渡过不少人,见过不少浑浑噩噩无知无觉的“野兽”被惊醒后做出伤人伤己的事……因为知晓所以抗拒,生前就能解决的恩怨绝不往后拖延,连孟扶荞都很少见到被怨念裹挟的判官。
这些怨念并非属于判官自己,他第一日来盛萤客栈做登记时,盛萤就仔细留意过,很平和的一道魂魄,怨念有但少,不足以形成这样铺天盖地的形势,像结网的巨型蜘蛛,已经占据整个房间,透过那些隐隐的红光,孟扶荞有些怀疑东厢房的门恐怕都很难推开了。
“原来你们判官被怨念吞噬后不会变成厉鬼,而是变成更恐怖的魃。”孟扶荞忽然开口,深冬又下过雪的院子里实在太安静,孟扶荞的话音很轻,不必风吹就会散,盛萤还是微微抬起目光,落在她下半张脸上。
孟扶荞的下半张脸很温润,蓝田玉石般有些暖色,几乎感觉不到血尸身上的凌厉和压迫。
她继续道:“我以前见过一只魃,将它吃了的时候,判官好几天都闷闷不乐,现在想想原来是物伤其类。”
厉鬼已经很不好对付,魃更胜一筹,孟扶荞也废了好一番力气,却实在不亏,之后接近三年的时间,她都没有触碰那股灭顶的饥饿感。
现在东厢房里还有一只正在孵化的魃,孟扶荞不是判官,超度亡魂也不是她的职责,相反她乐见其成,甚至已经在暗处推波助澜。一只刚诞生的魃对血尸来说太具诱惑力,孟扶荞并不想放弃这次机会。
而盛萤虽一向清楚判官这项工作是下地的牛都嫌累出栏的猪都嫌短命,但也是第一次知道成为判官此生就如同过独木桥,行差踏错会导致怨念缠身,死后不得安宁乃至化为受人唾弃的魃,魂飞魄散成为血尸的口粮才是最终结局……盛萤倒不寒心,她单纯觉得这世上好人还是太多,要都死绝了,所有的判官之位全部空悬,轮回报应的体系倒塌崩溃乱成一团,才能有点意思。
陈巧雪夹在两个沉默不语的人中间,蓦地有点冷。
“在想什么?”孟扶荞收回的目光正好看向盛萤。
她没有加重话音,只是因为有了询问的对象,仿佛散去的烟有了主心骨,院子里席卷而来的西北风都没能吹断。
盛萤指了指东厢房,“在想你肯定有事瞒着我。”
“怎么说?”孟扶荞一点都不惊讶。
“感觉。”盛萤微仰了仰头,周围环境实在太暗,她又是坐着的,孟扶荞挡住了那一点点聊胜于无的天光,迫使她要眯着眼睛换一个角度才能看清自家血尸的表情,“就是有一种蛮不讲理的感觉。”
孟扶荞笑起来,“你的感觉真准。”
“我要是阻止,你会翻脸吗?”盛萤又问,她挨在亭子边上,眉眼间有些倦怠,那颗泪痣凝着天光,露珠似得点缀在苍白花叶上,陈巧雪在一旁看着都有些心慌,而孟扶荞正面着她,距离没那么近,凭血尸的眼神刚好能瞧见盛萤瞳孔中小小的自己。
无情人倒是长了双多情的眼睛,连带着当中的自己能被抠下来珍藏就好了。
孟扶荞想了想,“难说。”
陈巧雪又是一阵冲上头皮的冷,冷到全身都战栗起来,密密实实裹着的羽绒服一点用都没有,她鸡皮疙瘩争先恐后地冒,以至于陈巧雪有些神志不清,“这院子里除了我们是不是没活人了?”
她嗓子跟被人掐着似得,又涩又尖,勉强说出了一句转移重点的话。
盛萤的注意力从孟扶荞脸上让开,“应该是,吃饭的时候也没见其他人露面。”
“果然……”陈巧雪叹了口气。
餐桌上除了谢班主外还有一个伏印,这两人都阴森森的,陈巧雪一开始还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现在是连想都不敢想。他们身上的阴气太重了,行为举止也很奇怪,吃饭端着香炉吸,这些行为放在鬼身上还好理解一点,放在人身上那就是变态杀人狂的水平。
怎么说呢,一旦想通了这件事陈巧雪宁可对方是鬼。
“那我们今天晚上怎么办?”陈巧雪恨不得自己有两个头,一个说话一个思考。她并不爱热闹,平常一个人呆着也能品出乐趣,现在却很怕冷场,只能硬着头皮找话题。
毕竟眼下“冷场”可能是个冻词,只要盛萤跟孟扶荞的说话声一中断,陈巧雪就冷得想死。
是真的想死,她都怀疑但凡院子里有口井,自己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幸好盛萤还有那么一点良心,她站起身来,“找个地方过夜。”
陈巧雪“啊?”了一声,有点犯迟钝:“不是说在院子里将就一晚吗?”
“……又不是说给你听得,你当什么真?”这世上的实诚心眼有一斤陈巧雪独占八两,盛萤还倒扣半斤,她将手伸给瑟瑟发抖的年轻姑娘,“待会儿再去厨房偷点柴生个火就不冷了。”
陈巧雪:“……”她愣愣地牵上了盛萤的手。
鬼怪环伺之中,有个坏心眼清冷冷充满神秘感和安全感的姐姐牵着自己的手……陈巧雪瞬间觉得自己还是阅历太少,识人不广,忍不住脸红了一下。
当她抬头看到孟扶荞时,脸上的红晕瞬间褪去,陈巧雪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瞬间有些心虚。
这座院子确实大,有些房间甚至没有上锁,就算上了锁也都属于老式锁芯,铜的,用铁丝之类就能捅开,盛萤这种自家电子锁都能硬扯的主,根本视之为无物。
唯一不方便的地方在于环境昏暗,只有孟扶荞不受影响,于是她在前面开路,盛萤一手拉着她一手拉着陈巧雪,偶尔脚步走快孟扶荞还会被拽住,她气得想笑,刚刚还“嗖嗖嗖”互相抛冷刀子,现在又像没事人,孟扶荞都想指着盛萤问一句“你有良心吗?”
然而真正说出口的却是:“厨房有盏煤油灯,就放在窗台上。”
有了灯就不需要如此过分的身体接触,孟扶荞不太喜欢盛萤冰冷的指尖,比血尸的体温还要低,另一头还握在陈巧雪的手里。
血尸与判官签订契约后,自然而然会产生一些占有欲,类似于“这是我盖章专有,生是只有我能讨厌的判官,死是只有我能吃的口粮”,所以盛萤主动去牵陈巧雪的手时,孟扶荞隐隐有些不爽,感觉自己的专属口粮平白被别人动了一口。
很大可能还是口粮故意的。
厨房的门被孟扶荞一脚踹开,她跟陈巧雪去拿灯,盛萤摸索着想去后厨,“谢班主说柴火受了潮,不太好生火,我总觉得有些问题。”盛萤说话间煤油灯被点着,昏黄的光照射范围有限,只堪堪能瞧见门上的插销。
盛萤又道:“小雪别过来。”
孟扶荞提着煤油灯走进后厨,肉还在锅里炖着,砍柴的斧头插在树桩子上,血从这两处开始一直漫延到柴火堆中,猩红黏稠上面还残留着脚印。
血丝团聚在脚印周围,如呼号悲泣又被针线缝上的嘴,在感受到活人的一瞬间针线撕裂……还未干涸的血丝匍匐爬行浪滚浪,一把抓上了盛萤的鞋尖,又紧接着朝她小腿翻涌,分明是一派浩浩荡荡丧尸围城的架势,拽着个活人就要大家一起下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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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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