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闲的下午,江奕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坐在书桌前,对着手机和小镜子一顿摆弄。他先将手机横放在支架上,然后把镜子靠在墙面,左手捋刘海,右手握剪刀,小拇指点击屏幕,播放视频教程。
对齐、竖剪,再斜剪……
镜子倒了。
他把它重新摆正,视频重播。
对齐、竖剪,再斜剪……
大功告成!他期待满满地放开手,拿镜子一照——刘海不仅不盖眼睛,连额头也只挡了1/3。
江奕:“。”
他的头发本身就有点卷,剪短后更卷得厉害。现在他感觉自己像一只上当受骗的棕绒山羊,或是脑袋上长了大胡子的驴。
闪光门铃亮了。“抱歉,打扰一下,”蔺哲说,“我不小心多做了一碗鸡蛋羹,你要吃吗?”
江奕:“……”
“谢谢,我要吃。”他慌忙清理剪下来的头发,“你等等,我马上出去。”
“呃,你在里面没事吧?”
“没事,没有,我正在打扫卫生。”
“哦。”
“嗯。”
“好。”
“好。”
江奕把头发聚集起来拨到废纸上,揉成团丢进垃圾桶,起身走到门边,长舒一口气,打开门。
蔺哲已经坐在沙发上了,面前摆着他们热腾腾的饭。他轻轻走过去,坐到他身边。
“够吗?”蔺哲问,“不够还有。”
江奕抱起碗:“够。”
“哦,吃吧。”
“嗯,你也吃。”
他们同时插勺子进去,碗里的汤汁几乎要溢出来。江奕猜想他们这顿至少打了10个蛋,这也不能怪蔺哲,好吧,就是怪蔺哲,谁让他这次回来直接从波诺那儿带了一卡车无菌蛋呢?
接下来半年,不仅神庙,就连金桔园区也实现了无菌蛋自由。金桔园区现在成了物资供应基地,东区防护服,西区抗辐射药。莱斯理·爱德华兹被调配到西区当主任科员,戴着智能电子脚扣;而在昨天,埃里克也向贝蒂提出要到东区工作,从普工做起。
此外,蔺哲还带了好多好多东西回来,譬如跨维水表、膳食补充剂、改良土壤和农作物种子。声势之浩大,据说那天,坦狄薇还以为是外星人来攻占地球了。
至于江奕发烧做梦的原因,蔺哲告诉他罪魁祸首是莎乐忒身上的变异寄生虫。“卡莉莎说送她回家后,看见你在后面梦游。”——蔺哲的原话。创口贴也是他帮他贴上的。
“搞不懂他哪来这么多蛋。”
江奕发牢骚,放下碗。他吃不动了。
“我问过,”蔺哲淡淡道,“他告诉我,大多数是新德尔斐健在时产出的鸡蛋,剩下的来自中国西周时期、19世纪的美国大型鸡蛋农场,以及二战期间的英国农村,通过使用货币,或物物交换。哦对,其中还夹杂着三颗他在古猿时代捡到的鸟蛋。”
江奕默默端起碗,开始一大口一大口地吞。
“你不用勉强自己。”蔺哲低头说,“抱歉,是我擅作主张,没有考虑到你们的感受,给你们添麻烦。我害怕没有食物,真的,很害怕。我知道你已经饱了,江奕。”
他靠近他,很近很近,带过来一股很清新的皂液香味。他们呼吸交缠。“放下,听话,放下,给我。”
“不要,我可以。”江奕垂下眼帘,双目失焦,盯着一双红唇。“我可以。”
他定在那里,不敢贴近,又不想退却。忽然,蔺哲肩膀缩紧,下巴内收,原本前倾的身体迅速后仰。“你……”他显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你剪头发了?”
江奕:“……嗯。”
对面的人类起了兴致。“让我摸摸,好吗?”
“也行,”他沮丧地咬住下唇,“但是剪得很烂。”
蔺哲再次靠近。“没关系,我只是很好奇。”他腼腆地笑了,伸手探索,终于摸到江奕的刘海,举止轻而柔和,“什么时候?谁给你剪的?”
“我自己,”江奕如实回答,“刚才,你来叫我吃饭的时候。”
“真好。”
“好?我现在的样子看上去傻透了。”
蔺哲摇摇头。“别这么想,发型并不能说明什么。”他松开江奕额前的卷毛,手滑到他耳边,“就好比,我不用看你,就能够感觉到你很傻。”
江奕:“。”
果然,这个家伙——和他一样诞生于爱的家伙,当初还在前辈面前推荐他演主神,把他夸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转头关上门就暴露了本性。
这时蔺哲手机振动,外套口袋在发光,他眉头微皱,仿佛被扫兴。“帮我看看是什么,”他把手机递给江奕,“密码是21230423。”
“……哦。”
这串数字……
2123年4月23日——江奕不会忘记——是他被带出伊甸园的日期。这天对蔺哲来说,也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以后再问吧。
这个手机的锁屏和墙纸都是系统自带,江奕顺着消息栏进入群聊页面,还没来得及答复蔺哲,他自己先被逗笑了。
“卡莉莎发来消息,说我们有一份新的‘救了么’订单,在贝宁波多诺伏,对方给的备注是,巫毒教祭司和信徒。”
*
蔺哲回到飞艇驾驶工作岗位,他的两位同伴正在后头安闲地享用鸡蛋美食,一边聊天。
“我曾看过一部关于巫毒教的黑白电影,”江奕给自己倒了点热蛋奶酒,“里面信奉巫毒教的反派用白蜡烛雕刻了一个和女主角相似的娃娃,附上其私人物件,再拿针扎、用火烤,以诅咒并折磨。”
“那这位反派可真厉害,近现代傀儡之父啊,造出了23世纪都造不出来的娃娃。”卡莉莎吃着蛋包饭说,“他值得一个诺贝尔控灵奖。”
“所以巫毒娃娃其实是他们凭空捏造出来的吗?”年轻人问,拿起培根鸡蛋派咬了一口。
对面的白发姑娘笑着摇头:“他们没这个创意,亲爱的,巫毒娃娃确实存在,只不过它对巫毒教信徒而言,就相当于我们眼中神圣的快递小哥。”
“怎么说?”
“都是实现美好愿望的媒介。打个比方,你在网上订购的零食、衣服,快递小哥会尽可能帮你送到家,仅此而已,可你要想让他们帮你杀人放火?不好意思,这不在他们的职责范围内。巫毒娃娃也是如此,你可以给它贴上照片,或塞点头发,然后告诉它:‘喂,快去帮我向神灵祈求,让驾驶舱的蔺工开快点!’或者‘保佑蔺工别开错方向。’扎针还火烧?那属于娃身攻击,是会被娃妈拉黑的。”
“哦,那僵尸呢?——电影里那些,通过黑魔法复活的腐烂尸体。我感觉他们不像演的。”
“有啊,但现实版僵尸可比你在电影里看到的凄惨。想象一下,你得罪了人,被人用一种神奇的土特产粉末下药,接着你就被‘死亡’。等你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在甘蔗地里干活了,脑袋迷迷糊糊,成了人家免费的劳动力,一头没有感情的牛马,任人摆布、宰割,毫无主体性。这就是巫毒教里的僵尸,一种文化或宗教概念。悄悄告诉你,坦狄薇曾怀疑蔺工是僵尸,还在网上搜索解毒方法。她说她见过僵尸,蔺工什么样,僵尸就什么样。”
江奕:“……”
原来僵尸一直都在他身边。
嗯,以后他再想看僵尸片,可以不用那么麻烦去找电影了。看看蔺哲就行。相较于电影里的僵尸,这只僵尸更真实,更好看,互动性强,性价比高。
“那他们的神呢?”他又拿起一个土豆鸡蛋饼,“他们有僵尸,一定也有神吧?他们的神长什么样子?”
卡莉莎拈起一枚蛋挞:“类似古埃及和古希腊神话,他们的神灵体系也很复杂,具有多面性,就像一个热闹的大家庭。除了上帝级别的精灵洛阿,他们还有海神阿格维、火神及战神奥贡、爱神埃兹莉、死神古德、信使莱格巴、蛇神达姆巴拉-韦多以及彩虹神艾达。我目前知道的就这些。”
江奕赶紧打开手机备忘录把这些记下来。
“对信徒来说,世界万物,包括生命体、非生命体、实物、概念,都可作为洛阿侍奉。”她举起光光净净的铝箔纸,“只要信仰在,它也可以是神。”
“既然是宗教,他们一定也有神职人员吧?”
“当然啦,他们的专职神职人员是祭司,有女祭司嘛婆和男祭司混干。他们就像两位全能型社区主任,谁家生病了,给开点草药;夫妻吵架了,就过去调解;有喜事就主持婚礼,有丧事就操办葬礼。”
贴创口贴的食指点了点下巴。“这样看来,巫毒教好像挺正常的。”
卡莉莎擦嘴后叹息:“是啊,可由于它太酷,具备音乐、舞蹈,还有各种神秘的仪式,就被好莱坞拿去当恐怖片素材,夸大甚至扭曲事实,制造噱头来盈利,还在人家用来祈福的娃娃身上扎针。瞧,我们的僵尸来了。”
“什么僵尸?”蔺哲缓慢移步到他们身边,“我认为飞艇里应该加个语音播报系统,或者自动支付我来通知你们到站的费用。”
僵尸醒了。
他们戴好口罩与护目镜,走下飞艇,穿行在一片枯死的油棕林中。
途中江奕感受到远方轻快的鼓乐,有人在唱歌。蔺哲说他也听到了。他们指着同一个方向。
“你带回来的这个随身信号器真好用,”卡莉莎颔首苦笑,拿出手机,“待会儿,蔺工,记得跟人家好好沟通,争取说服他们同意我开直播。当今还有不少人说巫毒教是邪术,我不希望这一文化从世界上消失,更不希望它消失后仍被人误解。拜托了。”
蔺哲点点头:“我尽量。”
大约一刻钟后,江奕望见一团明晃晃的火光——朽林深处,数十个皮肤长满穿山甲鳞片的人围着篝火,跳舞,或安静地观看某种仪式。
他们中大部分穿黑色长袍,佩戴礼帽;只有两位长者的穿着是白色,且更华丽,包着色彩鲜艳夺目的头巾,并饰有层层叠叠的项链和手镯。
他和卡莉莎不约而同放慢脚步。蔺哲像是察觉到什么,他停下来,右手握紧盲杖,看上去非常紧张。
过了两分钟,他的身体终于变得不那么紧绷,扬起眉毛,凭借视觉以外的感官朝陌生事物前进,挺胸抬头、不紧不慢。
江奕忙跟上他,同时观察四周,空气中携带着尘土和祭祀酒水的特殊气味。不远处有个祭坛,上面摆放着犀角羊、三头鸡和两碗谷物。
“晚上好,先生。”蔺哲用法语说,“我们是幸运旅社小分队……”
“他怎么确定对方说法语?”江奕问卡莉莎。
“他不确定,他只是在试探,法语不行就换克里奥尔语,再不行还有芳语、约鲁巴语、巴利巴语,总有一种语言能让他们无障碍沟通。”
“……哦。”
他抬起头。“今天的仪式有什么特别含义吗?”蔺哲问,随后转告他们,信徒正在尝试最后一次与神灵沟通。“他说稍后会有一名信徒被附身,为他们指点迷津。我询问了直播的事,他等下去问祭司,让我们耐心等候。”
“神灵附身信徒?真的吗?”江奕问,两眼放光。
蔺哲略加迟疑:“呃,难说。有人认为‘附身’不过是精神紊乱的症状,还有人断言这是具有遗传性的种族精神病。
“我个人觉得,这是大脑受到特殊刺激,从而进入一种不同于日常清醒状态的意识模式。刺激的来源包括但不限于音乐节奏、舞蹈运动、视觉符号、感官超载、心理预期和集体暗示。
“它们或干扰正常的脑电波,或使人脱水、血糖波动,或激起亢奋情绪,或导致人因用脑过度而造成自主神经失调。
“个体不同,对附身的理解就不同。对信徒而言,这是神的恩赐,附身者即神之魅力所在;对我而言,它是生理、心理和环境因素共同诱发的意识状态的改变;对心怀不轨的贪婪者而言,这就成了制造恐慌、从中牟利的绝妙工具。”
江奕&卡莉莎:“。”
“谢谢你,我大概明白了。”他牵动他的袖子,“那人回来了。”
“啊?你不要相信我,我刚开始打算查资料的,但是怕浪费你时间,才选择临时发挥。”蔺哲有些急切地解释,随即转身,面对报信归来的青年男人,换上一副从容儒雅的姿态。
江奕&卡莉莎:“……”
“祭司说同意我们开直播。”蔺哲回头道,轻挑一侧眉,显得很高兴。
卡莉莎也跟着乐了,立马掏出手机创建直播间,打开后置摄像头,对现场进行拍摄并介绍。
江奕安静地待在她身边,看着屏幕里单调递增的在线观众、评论和礼物,还有忙碌的祭司,以及手掌向上、期待被神选中的信徒。蔺哲的手自然而然地搭在他肩头。
就在这时,先前那位报信者变得不对劲了:他全身颤抖,接着四肢狂舞,好像很痛苦,却又乐在其中。其余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渐渐,他平息下来,直挺挺地立在场地中央,正对摄像头,脑袋低垂,仿佛被一条隐形的绳索绞住了喉咙。“我们的信徒朋友被精灵附身了。”江奕告诉蔺哲。
突然他仰起头,抻长脖子,幽幽地望着他们。祭司和信徒们也都看过来。卡莉莎眼下泛红:“要不我先把直播关掉?”
“怎么了?”蔺哲问。
“他们全都在看我们,”江奕回答,“怎么办,蔺哲?洛阿神好像生气了。”
再然后,附身者伸直胳膊,指向这边。
“什么意思?”卡莉莎嘟哝道,“叫我过去还是?这样吧,我跟你们拉开点距离,看他什么反应。”说完,她缓缓举着手机向一旁移动,定在和他们相距四米的位置。
附身者纹丝不动。
江奕&卡莉莎:“……”
“蔺工,”卡莉莎在那边招呼他,“你现在向右走五步,再向后走三步,相信我。”
蔺哲没吭气,妥协照做。
附身者依旧稳如泰山。
江奕:“?”
他指了指自己,对方放下胳膊,久久地凝视着他,目光如炬,然后闭紧双眼,又睁开。
江奕:“。”
他看向蔺哲,又看向卡莉莎,独自走上前,内心忐忑不安。终于,他和附身者面对面。
他们在篝火和月光中对视。光影凌乱,但见这人皮肤黝黑,身材枯瘦,两颗眼球凸出到几乎要掉下来,瞪得江奕心里发毛。
他努力安慰自己:穿山甲异种杀伤力较弱,自己有神力,没什么好怕的。可越是这样,他就越觉得站在他面前的并非寻常信徒,而是真正的洛阿神。
附身者将指尖抵在江奕额头上:
“当哑剧落下帷幕,曙光方为众生降临。”
江奕茫然不解,回头看他的两个同伴。蔺哲往后趔趄,像一个从医生那边接到噩耗的患者;伴随着无声的惨叫,卡莉莎的手机掉在地上。
屏幕亮着光,频繁闪动,告诉他直播仍在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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