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海水灰扑扑的,有数不清的泡沫和浮渣,核废料沉淀物在白化珊瑚礁上形成高辐射泥层。藻类占了相当大一部分面积,变异动物比比皆是。
头部长满增生肿瘤的乌贼从他面前缓缓游过,它有100多条长触手。浮游生物和鱼卵发出幽暗的荧光,像前核电站工程师手上的汗疱疹。长着三颗头的鲨鱼从远方来,中间那颗已经被两边啃得露出骨头。
这一刻,活的、死的,吃的、被吃的,并存在他的视野中。从前,江奕对海洋满怀憧憬,因为它是卡莉莎和梅森前辈的家,他们优秀、善良,孕育他们的家园想必也十分美好。此外,蔺哲的电脑桌面壁纸是一张非常清透的浪花图片,它曾多次出现在他的梦里。
贴在玻璃上的手放了下来。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见到海里的景象,也是他唯一一次感到反胃。他有点理解他的搭档为什么会哭了,在他摸到自己的眼泪后。
上午十一点半,他们暂停在厄加勒斯角。
梅森亲自下厨,因此江奕和坦狄薇可以免费享用烤牛排、加州卷、华尔道夫沙拉、枫糖浆煎饼和一盆番茄洋葱汤。“其实我一直想做蒜香蛙腿,”研究超流体的厨师说,“可惜食材已经被法国佬吃完了。”
江奕借坦狄薇的手机问:“您的厨艺也是在电脑上学的吗?”转语音时他大脑茫茫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也”。
“这就好比请蔺工拍铃鼓,没那个必要。”梅森笑着说,“我是跟我爷爷学的。说起他老人家,我想起他年轻时的一个经历。”
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他爷爷还是个20岁的大学生。五月初,他在网上认识了四个网友,他们聊得很好,很快建立起深厚的友谊。
到六月份,其中一个叫乔纳森的年轻人提议和他们组乐队。“其实我爷爷对乐器不感兴趣,但架不住他们软磨硬泡,也就同意了。”
当月七号,他从牛津大学出发,按照约定前往伦敦查令十字街84号碰头。然而最后,其他三位都到了,唯独乔纳森缺席。
他们在屋檐下等啊等啊,从中午12点一直等到太阳下山,也没有等来乔纳森。就在他们心灰意冷准备随便找个旅馆休息时,乔纳森的父亲来了。“‘我没有见过哪个人,比他更悲痛、更令我心情沉重。’这是我爷爷对乔纳森父亲的初印象。”
是的,乔纳森死了,死在他们乘坐的MT1001磁悬浮列车上。他们无比震惊,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死了?老父亲拿出手机,让他们打开相册最近一条长达6分48秒的视频。他说这是与他们同行的红发男孩儿现场录制的,临走时发给他。他忘了他的名字,只记得这孩子面善,还晕车。
而这条不到七分钟的视频,记录了乔纳森从在列车上欢快地弹唱、收获邻近车厢的喝彩,到毫无征兆地呕吐腹泻、皮肤起斑脱落,最后整个人被工作人员装进不透明布袋拎走的全过程。
“‘乔纳森不是第一个被核辐射杀死的人,’爷爷临终时说,‘他是海洋污染后第一个被核辐射杀死的吉他手,他本应该是我们的队长,他是我们永远的队长。’”
睡前,江奕写字问梅森:
那条视频还在吗?我想看看。
随后他得到回复:
一直在我手机里,但是不行,亲爱的,视频后面很恐怖,看了你会做噩梦的。
江奕:“不会,谢谢。”
梅森:“明天吧。”
江奕:“现在,谢谢。”
最终,前辈拗不过他,双手奉上视频。
江奕端着手机,他不知道吉他是什么,也听不见脏辫青年乔纳森的歌声,只感觉视频的前半部分很欢快,和他们在猴面包树洞的那个夜晚一样欢快,以至于他完全沉浸在这份欢快里,将后面的悲剧忘得一干二净。
欢快在3分14秒时戛然而止。原本簇拥乔纳森的人群大张着嘴跑掉了,一群穿防护服的人赶到现场。
屏幕熄灭,手机电量耗尽,自动关机。
江奕:“……”
他把手机还给梅森,微微鞠躬后上床睡觉。视频里有不少人出镜,但他只记住了两个——其一是主人公乔纳森,其二倒映在车窗上,是视频的拍摄者。
这是江奕第三次见到他。
第四次时,空间震荡,他从梦中醒来。
梅森的床已经空了。他掀开被子,忘记穿拖鞋,光着脚走到窗边。地板带给脚掌的冰凉感让睡了很短的他神清气爽。四下黑漆漆的,有点阴森。
房间摇晃剧烈。
他感觉到,潜艇在行驶,又不只在行驶。和陆地一样,海水也会地震吗?倘若蔺哲的电脑在现场,他一定会用它来搜索“海震”,前提是水下有网。
慢着,那是什么?
江奕揉揉眼睛。
他好像,看见了一条腿。
那好像是……
一条人类的腿。
他闭目凝神,再睁眼时,一张巨大的漏斗形状的嘴撞上玻璃,占据了他全部的视线范围。
“漏斗”里分布着一圈圈尖利的黄牙,牙齿中间,是深不见底的黑洞。他后退两步,双腿一软坐在地上。他很害怕,尽管他以前没见过它,但他就是很害怕。
那些牙齿,它们庞大、密集,像一台大型绞肉机,它们看上去要比七目蓝莲更残忍、可怖。而那个黑洞,他觉得它里面肯定藏着一头嗷嗷待哺的海怪,或是连锁的三无食品加工厂。
他跑出房间,与隔壁的坦狄薇打了个照面。前辈亮出手机:我们碰上变异七鳃鳗了。
江奕被坦狄薇揽住肩膀,一同进入驾驶舱。梅森此刻急得焦头烂额。“不把我们赶出去它是不会罢休的!”
“我认为我们应该出去,”坦狄薇说,“潜艇不能坏,坏了就彻底完了。”
“出去?出去就是送死。”
“潜艇坏了我们照样玩完!”
坦狄薇用手撑住额头,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又回来。“我先出去,”她直视着梅森的脸说,“看看能不能把它引开。”
“你疯了!”
“闭嘴!”
“我皮糙肉厚,要去也是我去。”梅森嚷嚷着站起来,“你要有什么差池,纳西尔会杀了我的。”
“纳西尔他不会。”坦狄薇笃定道,“梅森·亚当斯,潜艇的驾驶工作不能没有你,我……我会在操纵台上睡着的。”
驾驶员气得直跺脚,长吁一口气后,瞧见那部被平放在台面上的手机。“江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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