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 45 章

那天以后,姜婵再未收到任何戚雯的消息。

一直到第二年二月。

眼看着苗疆新年就要到来,酋长却还没有回来,这下就连老夫人都有些担心。

终于等到酋长回来,不成想,还有一位尊贵的客人。

老夫人看了一眼一旁垂眸不语的姜婵,瞬间了然,笑着同意料之中的戚雯点头:“殿下远道而来,苍梧蓬荜生辉。”

“请。”

戚雯一眼就看见了一旁始终低着头的姜婵。她方才含笑的眼神瞬间暗淡,默默收回目光,又笑着点了点头,随着老夫人坐下。

喝了两盏茶,姜婵始终没有抬头。

察觉到若有若无时时扫过自己的目光,姜婵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寻了个空隙,她索性起身告辞。

她匆匆忙忙地起身,不敢看戚雯,甚至不敢多停留。

她的本意绝对是要离开戚雯在的地方。

然而她一走,戚雯也起身。

老夫人看了两人一眼,倒是什么都没说。

苍梧部酋长一家都住在一个叫落花涧的地方。从山下一路上来,两旁樱花树、桃花树接续不断,山上清泉飞泄而下,落花流水,生意盎然。

此时正值冬末初春,无论是樱花还是桃花,都才在枝头冒了绿油油的嫩尖,还未见花苞的影子。

一旁的山泉倒是一年不曾停歇,飞泻而下。

姜婵站在廊下,缓缓停了脚步。她拢了拢领子,有些紧张地听着背后一点一点靠近的脚步。

由远及近,由大变小,最后消失不见。她知道,戚雯就站在身后。

姜婵轻咬唇瓣,心底纠结不安。

要转身吗?

转身以后,第一句应该说什么呢?

她能说话吗?

戚雯应该不知道她的声音已经恢复了。这与她当初的想法完全不同。

但是,当初她们也没有预料到这之后的许多事。

“姜婵,你要一直这样对我吗?”

空气中密匝匝的水汽扑面而来,姜婵深呼吸一口,按下心中的纠结。

她悠悠转身,入眼是披了藏青色大氅的戚雯,一双狭长的眼正一丝不漏地盯着她。

正如当初京都的十一月,时隔多年后,两人再次见面。

想起当年,姜婵有一丝恍惚。

许多事情都隔得太久了。她本不是一个会时刻将往事放在心上的人。

她只看了一眼,迅速低头,福身道:“殿下。”

戚雯不由得微微上前一步,正伸出手要扶她,就见姜婵已经起身,默默后退一步。

“殿下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懂。我们曾经……认识吗?”她抬头,眼中早已没了方才心底的纠结与紧张,如今已是如一潭碧波般的冷静。

对上戚雯微怔的瞳孔,甚至有两分好奇。

她眼中的倒影里,戚雯刚刚伸出的手就这么愣怔在半空中。

她看见戚雯收回手,似乎有些震惊,似乎有些怀疑。

离开这里。

离开戚雯。

这样的想法在姜婵脑中慢慢浮现,她快速福了福身:“殿下大驾光临,是苍梧的荣幸。只是我平日甚少出门,对这附近知之甚少,就不陪着殿下了。望恕罪。”

她飞快说完就要走,对戚雯突然伸出来拦住她的手臂视而不见,甚至很强硬地推开,之后仓皇而逃。

*

脚步声急促地越来越远,戚雯收回手,望着面前飞流直下的清泉,又恢复往日的平淡。

她垂了垂眸,叫人看不出情绪。

她承认,刚才听到姜婵开口时,她有一瞬间的愣神,惊讶、陌生,席卷大脑。

但她也只是惊讶了这一瞬,很快反应过来。

当初的毒并不是不可解,毒药本就来自苗疆,在苗疆解开也不是难事。

她只是觉得有些陌生,心中也有些复杂。

与姜婵将近一年不见,她错过了太多。

就如,她并不了解姜婵的想法。

就像,她不知刚才姜婵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姜婵……不记得了?

是失忆了,还是……单纯地不想与她有过联系。

戚雯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

姜婵当初伤到了脑袋,她是知道的。当夜太混乱,以至于她只是想着,姜婵只要好好待在车中不出来,她自会护着她不让暗探接近。

是她大意了,造成这一切。

察觉到姜婵受伤之后,她想到了之前的计划。正好苗疆走商母女就在北地,她让人将姜婵交给了她们。

从那以后,除了知道姜婵平安抵达落花涧之外,再无她的消息传来。

戚雯忽然有些纠结。

姜婵是真的失忆了吗,是真的,忘记过去的一切了?

如果是真的,她应该怎么说?是一切如实相告,还是顺了那句“坦白从宽”?

戚雯捏了捏指尖,心口有些苦涩。

或许,当初就是一场巨大的错误。

仓皇出逃的姜婵直到确定戚雯看不见自己的时候才停下脚步。

她大大松了口气。她躲在一颗常青树后头,悄悄看着一动不动不知道想着什么的戚雯。

她为什么要逃呢?

姜婵不知道,也不想去深想,只是觉得,如果她继续留在那里,她无法控制戚雯会说什么,也无法控制自己会说些什么。

戚雯的到来,实在出乎意料。

去年离开时,她犹豫过,到达苍梧后,她忐忑、小心翼翼,后来得知,这一切果然是戚雯的安排。

戚雯是怕她在天齐受伤,还是觉得她作为皇帝的“探子”留在北地实在碍眼,只能送她走,她无从查证,也不愿多想。

但是她后来只觉得,离开是正确的。

哪怕她知道自己不会一直待在这里,也不知道以后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回到天齐,但她没想过戚雯会来这里。

戚雯显然是冲着她来的。

姜婵还在胡思乱想,余光一瞥,里就见戚雯顺着她方才的足迹动了。

戚雯的速度似乎并不快,至少没有她方才的匆忙。

还是先走吧。这时候见了,又是一场尴尬。

她才一想,转头正要离开,戚雯已经悄然出现在她身后。

姜婵差点惊呼一声,反应过来立马捂住嘴。

“姜婵,我们谈谈吧。”她抓住想要逃走的姜婵,不自觉地,语气中带了两分恳切。

姜婵愣住了,良久,她逃避一般地侧头:“殿下……要说什么?”

“我与殿下素不相识,不知道有什么可说。”她说的声音极小。

戚雯只觉得一把刀狠狠插在自己心口,偏偏无人能看见,也没有狰狞恐怖的伤口,只有她自己能察觉到那一丝一丝的抽搐的疼。

“你……不记得了吗?”

她的话轻轻落下,就像秋天萧瑟的风,带了两分落寞和不甘。

姜婵微微点了点头。她以为,都这样了,戚雯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正要离开,不料又被戚雯拦住:“就算不记得了,我……也有些事情想与你谈谈。”

她诚恳地看着姜婵的侧颜:“我们换个安静的地方,好不好?”

姜婵心中一动,最终缓缓点了点头。

说着安静的地方,两人一路沉默地出了落花涧,走到了苍梧部与天齐交界的地方。

两人已经走了很远了。

姜婵站在苍梧部的地界里,对面是戚雯。

姜婵恍惚想起那年下江南,她也是这么和戚雯“对峙”。当时,她们中间隔着熊熊烈火,如今,隔着一条看不见的边界线。

姜婵突然觉得有些冷,她将手指无意识地往袖子里缩,看着对面的戚雯,并不开口。

她等着戚雯要说什么。

良久,戚雯才缓缓开口:“姜婵,你……还好吗?”

姜婵只觉得心口一顿,说不上为什么,莫名觉得松了口气。

但是她不知道是不是该点头,于是只是沉默。

戚雯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接着说:“我知道你还记得一些事。”

姜婵没动。

“我至今仍然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她说。

姜婵只觉得自己呼吸一顿,面上不显,却没有逃过戚雯的眼睛。

随着戚雯的话音,她只觉得眼前匍匐着蒙蒙水汽。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经历的时候没有太多感觉,事后他人诉说,就会满腔痛苦。

“……当年之事,是我有愧于你。”

对于太过久远的事,戚雯并没有说太多,她不想回忆,姜婵应该也不愿意听。

她是从她重回京都开始说的。

直到这里。

早在她开始说这些的时候,姜婵就难忍心中的波动,待她说到对姜家动手,更是忘记了之前想要假装失忆的想法。

她突然有些激动:“有愧于我?是,你当然有愧!”

她告诉自己不能太激动,待稍微平复,这才沉着声音:“从前的一切都暂且不提,你当初对我如何我也不提。因为我知道,身份差距,你不在乎这些。”

戚雯的脸色罕见地白了一分,她与姜婵平视,轻轻摇头:“不是……”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次换姜婵打断她的话。

姜婵扭过头不去看她:“我说了,这些都不提。我不可能放下,但我也不会日日想着给自己找不痛快。以前你怎么想的,不用解释,我也默认你有不得不那么做的理由。但是。”

她话风一转,又转过头死死盯着戚雯的眼睛,企图从她的眼睛里看出那些往日固有的平静。

但是这次,戚雯没有。

她的眼中飞速划过一丝难堪,心沉到了谷底。

她想,她突然就明白了当年的姜婵。

姜婵沉着脸色,不再躲避:“当年为什么要杀了姜家那么多人?”

如果戚雯只是杀了姜首辅,诚然,姜婵也会恨她。

但是这两种恨是不一样的。

如果这样,在未来某一天,两人和好如初,姜婵也许会站在戚雯的角度去想,当初戚雯杀了她父亲,是因为两人政见不同,她不出手,她就会败落在京城门口。

这种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较量,她勉强能理解。

但是。

但是,姜家其他无辜的人呢。

她的母亲,她的妹妹,整府上上下下几十号人,她们做错了什么?

姜婵心中的激动与悲愤不能自抑,但是这时候,她反倒没有泪水了。

此时此刻,她只有质问戚雯、试图问出一个令她满意的答案的迫切。

戚雯怎会不明白这一点。她抿了抿唇,看着面前强撑着的姜婵,忽然想伸手抱住她。

就像十五的那日夜里,她第一次抱住姜婵,感受着她身上不同的温润的气息流转。

事后,她毫不违心地承认,她对姜婵是动心的。

即便那一夜没有喝酒,即使……她没有吩咐人去提前点了熏香,她也会那么做。因为按照计划,那是她和姜婵见的最后一面。

戚雯是突然想到这些的,有些不合时宜。

她很快反应过来,收回已经伸出去的手,抿了抿唇,没说话。

逃避之意再明显不过。

“姜婵,你……是我的错。”

姜婵忽然有些泄气,有些想笑,有些无奈,还有从未消退的悲愤。

“错?殿下怎么会错呢?您是天齐的长公主,是丹阳现在的王,你做的一切都是利国利民都是有理的,您怎么会错。”姜婵一边说着,一边控制不住声音的颤抖,不可置信地看着戚雯,“你怎么会错呢。错的都是挡住你的人。”

听她这充满了讽刺的话语,戚雯有一瞬间控制不住的愤怒,只是紧接着,她就想起了从前。

她突然理解了当年的姜婵。

短短几句,现在的她之于从前的姜婵,完全不可比。

她甚至用不上“忍受”这个词。

戚雯一瞬间就明白了姜婵。再看姜婵,她的眼中多了更多的复杂和愧疚。

姜婵只是觉得刺眼。

愧疚?

她并不需要这些。

她要的只是戚雯的一句话实话,要的只是那一个理由。

她有时候甚至都觉得自己疯了。因为她会想,如果戚雯为了搪塞她胡乱编造了一个理由,她也会选择相信。

她甚至觉得,时间过去太久,发生的事情太多,她心中的伤口早已悄然被抚平。想要的这一个理由,是她对于姜家逝去灵魂的不安与愧疚。

所以,她会问到底。

但是,戚雯现在不会编造,也不会说出她深藏的缘由。

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既然无话可说,殿下,算了吧。”她道。

她有些疲惫,不知道还要继续和戚雯说什么。

没有听到答案之前,她也不想说。

“姜婵!”

姜婵才转身,还没来得及迈开步子,就被方才毫无动作的戚雯一把抓住。

“殿下,放过我可好?”姜婵苦笑一声。

她没有动,也没有拍开戚雯的手,更没有转身,只是背对戚雯。

戚雯也没有说话,只是也没有放开手。

“姜婵。”良久,她还是喊了一声,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又有些坚决。

“杀了我,可能解你心头之恨?”

姜婵只觉得有块大石头“咚”得一声砸在耳边。

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听见了戚雯说话。

“你……”她拿开戚雯的手,有些不可置信的转身。

戚雯的脸上却不像是说笑的样子。

戚雯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把匕首塞在她手里。

姜婵吓了一跳,慌忙想要甩开,却被戚雯反手紧紧捏着。

她抓着她的手,她的手被迫握着刚才戚雯塞进来的匕首。

匕首尖不知不觉抵在戚雯心口。

姜婵拼命想要挪开,戚雯却抓得越来越紧,让他的动不了半分。

“姜婵,杀了我,可能解你心头之恨?”

戚雯的声音不似先前的沉重,也没有半分胁迫,只有两分轻松和两分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紧张。

姜婵拼命摇头,却怎么都说不出那个“不”字。

或许是她忘了说。

但是戚雯却笑了笑。

“我给不了你想要的答案。”戚雯轻轻说着,握着姜婵的手拉着她的手将匕首一点一点往前推。

“姜婵,你恨我是应该的。”

她仿佛察觉不到半分疼痛。

姜婵只觉得眼前一片血红。

“不!”

她拼命摇头,想将才不见尖头的匕首拔出来,却被戚雯紧紧控制着,动不了半分。

她不敢挣扎,她怕,她怕整个匕首都会没入。

这里是心脏,不是别的地方。

她只能看向戚雯,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她眼中的着急里掺杂了数不清的恳求。

“戚雯,你松手。”

戚雯只是勉强笑了笑。

不知是不是错觉,姜婵甚至能察觉到指尖的湿热,只觉得血腥气息一点一点地往鼻子里钻。

她有些恶心,有些想吐,又有些头晕眼花。

“杀了我,姜婵。”戚雯说。

姜婵拼命摇头,眼前的水汽早已让她看不清戚雯暗藏的情绪。

终于,戚雯似乎没了力气。

姜婵心中大喜,连忙拨开她的手。

她指尖微颤,看着匕首不敢拔出。

她怕。

“别动。”戚雯也许以为她要将匕首拔出来,虽然脸色苍白,脑子却清醒得很。

她拒绝姜婵的一切动作,只是看着她,似乎也在等一个答案。

姜婵心中难言的复杂冲到了顶峰,她回望着戚雯,这几年第一次用指责的语气说话:“戚雯,你别闹了,好吗。”

“你又是何必呢!”她这么说着,却真的不敢再动,她怕戚雯铁了心地太阻止她,反倒让匕首没入更深。

“我没有逼你……”戚雯反倒笑了笑,又皱了皱眉,“我只是……”

只是给不了你想要的答案。

她的笑容带了苦色。

如果有得选,她一声都不会将那个荒唐的理由说出来。

所以,她宁愿现在死在姜婵手里。

姜婵没空去想她现在的想法,但她也从未想过要杀了戚雯。

“你别说话了。”她道。她不敢拔出匕首,想要扶着戚雯离开。

姜婵也不敢留着戚雯一个人在这儿,她看着还留了大半截在外的匕首,不顾戚雯无力的眼神阻拦,小心翼翼地避开,扶起戚雯。

她不敢拔,她怕,怕戚雯的血会飞溅到她的脸上,从此之后,她再也没有质问戚雯的勇气。

但是,她与戚雯,要说的话还有太多。

两人走得太远,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又为了不被打扰,特意找了偏僻安静的地方。

“你……”

“戚雯,我的确恨你。”走了两步,姜婵打断戚雯的话。

戚雯一怔。

趁着这个空隙,姜婵又扶着她小心翼翼地往前走:“除了这件事,你似乎还忘了你当年骗我。”

她语气平淡,像是丝毫没有察觉到戚雯的愣怔。

事实上也是如此。她现在满心都是转移戚雯的注意力,让她不再寻死。

“也许理由是相同的,即便我问,你宁愿让我杀了你也不愿意说。”姜婵的语气里已经什么都听不出来了。

“你有你的骄傲,你的执着。”

“没关系,我等。等你愿意说。”

姜婵说完就不再说了。

戚雯也沉默下来,不知是不是已经昏迷。

好在走了没几步,姜婵便看见前方有人路过。她大喜,小心翼翼带着戚雯过去。

*

戚雯当时并没有昏迷,她只是没力气说话,也不知道能继续说什么。

多说多错,她深谙这个道理。

于是她选择闭嘴,选择让姜婵带着她求救。

而后来,她确实陷入昏迷。

此时睁眼,已经黄昏。

昏暗的屋子里,她才睁开眼就被萤时发现了。

“殿下醒了?您别急,我这就去找大夫。”说着,萤时快去跑出去,再进来时,除了她和大夫,还有酋长夫人与老夫人。

戚雯看了一圈,有些失望地抿唇。

没有姜婵。

姜婵没有来。

萤时并不知她心中所想,只以为她渴了,连忙去倒了水。

虽然被会错意,倒正好掩饰不自在。戚雯由着大夫交代注意问题,又挑拣着几人的问题,能回答的则回答了,不能回答的只当没听见。

她身份如此,旁人不会说什么。

待人都走,她才问:“姜婵呢?”

萤时一愣,脸色有些古怪。

戚雯见状皱了皱眉,又问:“姜婵去哪了?”

萤时叹了口气,连忙道:姜姑娘很好。”

不好的是您。

后面这句话她没说,但意思是这么个意思。

戚雯沉默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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