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小城的九月,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在特教学校的走廊上洒下细碎的光斑。
下午两点钟,美术教室里安静得能听见灰尘在光线中漂浮的声音。鱼怜蹲在靠窗的角落,小心翼翼地将一叠水彩纸从柜子顶层取下来。她的动作很轻,像怕惊扰了空气中沉睡的粒子。
今天要教孩子们画秋天的树。她昨晚特意准备了枫叶、银杏叶的实物标本,还调好了橙红与金黄的颜料。此刻那些玻璃瓶整齐地排在讲台上,在阳光下折射出琥珀色的光。
就在她抱着画纸转身时,裙角不经意间勾住了矮凳的腿。
“哐当——”
矮凳倾倒的声响在空旷教室里格外清晰。紧接着,放在凳边那盒新开封的彩铅滚落一地,五颜六色的笔杆像突然炸开的彩虹,散落在木地板各处。调色盘、笔洗、裁纸刀也跟着滑落,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鱼怜慌忙蹲下身去捡,浅蓝色的棉布裙摆铺开在地板上。她先抓住滚得最远的那支靛蓝色铅笔,指尖因为着急而微微发颤。阳光正好从她背后的窗户倾泻进来,照在她纤细的手指上——那双手白皙得近乎透明,指节分明,此刻在光线下泛着瓷器般的柔光。
她低头专注地收拾,柔顺的黑发从肩头滑落,遮住了小半张脸。正要伸手去够卡在讲台腿边的那支红色彩铅时,一道影子投在了她的手边。
鱼怜动作顿住。
她缓缓抬头。
逆着光,门口站着一个陌生女人。那人个子高挑,白衬衫袖口随意挽到小臂,深灰色西装裤衬得双腿笔直修长。她背光而立,面容在阴影中看不太真切,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夏日海面上反射正午阳光的粼粼波光。
许静言在门口停了大概三秒。
她原本是来找心理辅导室的。作为今天刚调任到特教学校的心理咨询师,她对这栋三层小楼的布局还不太熟悉。走廊拐角处的标识牌似乎有点模糊,她循着记忆中的方向走,却意外推开了一间飘着松节油和纸张气息的房间。
然后她就看见了那个蹲在阳光里的身影。
那一瞬间,许静言莫名想起大学时在美术馆看过的一幅油画——画中少女俯身拾花,光线从侧面打来,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而眼前这人,比画中更多了几分真实的脆弱感。她蹲在那里的姿势,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羽毛。
“需要帮忙吗?”
许静言开口,声音比她自己预想的要柔和许多。
鱼怜仰着脸,眨了眨眼。光线从她睫毛间漏下,在脸颊上投出细密的阴影。她没有立刻回应,只是静静看着门口这个陌生人,目光清澈得像初融的雪水。
许静言这才注意到,对方从始至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她心头一动,忽然明白了什么。
“我是新来的心理咨询师,许静言。”她放慢语速,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晰,同时指了指自己胸前还没来得及戴上的工作牌,“我在找心理辅导室,好像走错了。”
鱼怜点点头,露出一丝恍然的神色。她伸手指了指门外,又比划了一个“向右转”的手势,最后竖起三根手指,轻轻晃了晃。
——三楼,右转第三个房间。
许静言看懂了。但她没有立刻离开,反而向前走了几步,在那摊散落的画具旁蹲了下来。
“先帮你收拾吧。”她说着,已经伸手捡起了最近的几支彩铅,按颜色一支支归拢,“这么多东西,一个人要捡到什么时候。”
鱼怜微微一怔。
她看着许静言利落的动作——那双手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捡拾画笔时带着某种笃定的节奏感。两人之间的距离因为蹲姿而拉得很近,近到鱼怜能看清对方衬衫领口下若隐若现的锁骨线条,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像雨后青草般的清新气息。
阳光从两人之间的缝隙穿过,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微尘。
许静言将最后一支笔放回盒子,抬头时正好对上鱼怜的目光。
四目相对。
鱼怜的眼睛是浅浅的琥珀色,瞳孔边缘泛着一点灰,像是冬日清晨覆着薄霜的湖面。此刻那双眼睛里映着窗外的天光,也映着许静言自己的倒影——清晰得让她心头莫名一颤。
许静言忽然发现,这人的眼角有一颗极淡的痣,藏在睫毛的阴影里,若不细看几乎发现不了。
“好了。”她率先移开视线,将彩铅盒盖好,站起身时顺手拉了一下鱼怜的手腕,“起来吧,蹲久了腿会麻。”
鱼怜借力站起来,因为蹲得太久确实有些眩晕,脚下踉跄了一下。
许静言立刻扶住她的手臂。
那一触碰很短暂,不过一两秒的时间。但鱼怜清楚地感觉到对方掌心的温度——比自己的手要暖得多,带着某种令人安实的力度。
她退后小半步,双手在胸前轻轻合十,做了个“谢谢”的手语。动作轻柔得像蝴蝶扇动翅膀。
许静言笑了。那是鱼怜今天看到的第一个完整的笑容——眼角微弯,唇角上扬,整张脸忽然就明亮起来,像阴雨连绵后的第一个晴天。
“不客气。”许静言说,目光落在鱼怜胸前的工作牌上,“鱼怜老师?”
鱼怜点头。
“美术老师?”
再次点头。
“真好。”许静言轻声说,视线扫过教室里那些贴着孩子们画作的墙面,“用色彩和形状说话,比语言更直接。”
这话说得随意,却让鱼怜心头轻轻一震。她抬眼看着许静言,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
许静言似乎还打算说什么,走廊里忽然传来预备铃的声音。
“我得走了。”她指了指门外,“谢谢指路,鱼老师。我们……应该还会见面。”
说完,她转身走向门口。走到门边时又回头看了一眼——鱼怜还站在原地,阳光从她身后涌进来,将她整个人包裹在光晕里,像一幅刚刚完成的、笔触细腻的肖像画。
许静言朝她挥了挥手,带上了教室的门。
脚步声在走廊里渐行渐远。
鱼怜站在原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刚才被握住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点温度。她走到窗边,恰好看见许静言穿过楼下的庭院——那人走路时背脊挺得很直,步伐轻快而坚定,白衬衫的下摆在微风中轻轻扬起。
直到那个身影消失在教学楼拐角,鱼怜才收回视线。
她转身看向那盒被整理得整整齐齐的彩铅,忽然想起什么,从裙袋里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和铅笔。
笔尖在纸上停顿片刻,然后快速勾勒起来。
线条简洁而流畅,不过几分钟,一个侧影就跃然纸上——高挑的身形,挽起的袖口,回头时唇角微扬的弧度。
鱼怜在画纸右下角写下一行小字:
九月七日下午两点十七分,阳光很好。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几秒,又轻轻补上一个词:
迷路的人。
窗外,梧桐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远处隐约传来孩子们下课时的欢笑声,像一串串不小心洒落的音符。
鱼怜将画纸仔细折好,收进教案夹的最后一页。然后她走到讲台前,开始摆放今天要用的画具,动作从容而专注,仿佛刚才那段小小的插曲从未发生。
只是整理彩铅时,她的指尖在靛蓝色的笔杆上多停留了两秒。
那是许静言捡起的第一支笔。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