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私奴

影卫被吊在暗室中已有三日。那日的刑罚止于十鞭子,除却最后两鞭打断了腿骨外,其余都不曾伤筋动骨,倒显得李俉这司刑头子外强中干。影卫提心吊胆在暗室待了这几天,等待接下来的各类酷刑,结果一连三日过去,不说刑罚加身,除却不能移动、不进餐食外,竟无人苛待于他,就连伤口也有司刑先生专门照料,直让他忧郁惶恐。

就连受罚的家奴也未敢有这般待遇,遑论他一个叛主的影卫。

影卫是个识货的,口中止血的、身上填伤的药都是极好的,用在他一个必死之人身上,称得上暴殄天物。四下无人,暗室日长,他兀自思量,便动了疑,觉得自己大约能留口气在,或许被废了武功,罚做苦力,或许进岐黄堂、影卫营,充个药人、教具。

可他实在想不通,何为影卫?为君之影,忠君之令。虚危城教他,条条框框都可放一放,第一堂课便是忠主,如他这般,被人定为……害主之流,更该虐杀以儆效尤,怎么可能留他命在。

……再或许,是暂且留他一命,等到年末影卫齐聚之时再行发落吧。

他正胡思乱想着,外间两道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前。来人气息极稳,声息内敛,对守卫说:“主上有令,要见影七。”

影卫三日未进食水,饶是一身功夫也无处使,闻得来人言,心下一惊,吊起的身子便不受控制地晃了一晃,舌根发苦,虽不知酆恩序何事召他,心里还是侥幸地念着:总是还能再见一面主人的。转念一想,若是主人拿他是问,非要他坦白那日擅离职守之事,他又该说不该?

守卫领着来人进来,把他从房梁上放下。来人畏惧他,不思他腿上有伤,未行搀扶,铁链一松,影卫便直直摔了下去,他二人又连忙上前将人架起,影卫便顺势抬眸看了一眼。

他识人过目不忘,立刻便看出这两人便是当日在鸣竹小院收尸的十七八人之一,想必是新出营的影卫,未与他见过,如此想来,当时府中的影卫俱换了一批,才叫他看上去个个面生。

他嘴唇蠕动片刻,似是想要出言问什么,又蓦地打住,被架出暗室后给日光晒得呆愣半晌,忽地回魂,自嘲一笑。

先前还在自扰若主人问起该说不该,几日未用,他竟忘了,主人嫌他舌头粗笨,已让李先生绞下,丢进火盆里,烤成炭了。

两个小影卫架着影七进院回禀时,酆恩序正打量盘上残局,向身侧人吩咐什么,听得声音,便一抬手,身侧人躬身一礼,轻身上梁。

他看到影七被架着入内,无甚反应,挥手让二影卫退下,一手指尖转着茶盏,好整以暇道:“上前来。”

影七两条腓骨俱断,纵是司刑先生用了药上了夹板,先是坠地受损,一路上再添磕碰,此刻仿佛又遭打断一次那般,痛得额上冷汗直冒,放下后便跪在原地动弹不得,听得酆恩序吩咐,只好咬牙撑住膝盖,拖着断腿向前挪。

两个影卫原本规矩地把他放在主人十步之外,这点距离,若是身体康健,影七不过一息就能靠近,如今断了腿,哪怕拼了命不愿主人久等,也仍花了小半盏茶时间才膝行到酆恩序身边。

酆恩序看着影七狼狈前行,上下打量他一番,目光定在影七下视的双眸中间,仔细看去,那影卫鼻梁山根偏左有颗芝麻小点的白斑,他像是发现什么新奇玩意,又盯了半晌,出声令他:“去衣。”

影七顿时如遭雷击,抬手攥住破烂前襟,掌背指骨凸起,指节也泛了白,红晕却从颈根一路上爬,一直烧到耳尖,羞耻至极的模样。

影卫营不是没有袒露的训练,影七哪怕是赤身**待上数天也不会如常人般羞耻。

可这是……在主人面前。

酆恩序已看清影卫胸前两处鞭痕,叫他转身。

影七便又艰难地挪动膝盖,背过身去,暗地里悄悄松了口气。

只要不用正面领受主人的审视,他就觉得如蒙大赦。

酆恩序一一扫过影卫身上伤口。除却胸前两鞭,有后背四鞭,臀一鞭,大腿一鞭,有趣的是左右小腿各一鞭,刚好抽断骨头。

鞭子威力太大,哪怕行刑人手段再高,这最后一鞭无论加在哪,打出的结果都不止一个伤筋动骨了事,恐怕要受内伤,还不一定能养好,李俉便想了个法子,将一鞭拆做两鞭,匀给影卫两条小腿,否则伶仃细骨,哪里需得两鞭。酆恩序和李俉多年私交,深知好友手段,一看便知道他费心了。

他又叫影卫转过来,影七心里一百万个不愿意,仍旧又忍着痛转回身,全身绷紧了,拿头顶去接主人的目光。

要是主人能允他穿件衣服,他便是浑身骨头都断了也乐意。

偏生他主人从不如他所愿。玉般的手伸过来,捏住影七的下颌逼他抬头。影七眼神左右乱晃,不敢停在主人俊美无俦的脸上,最后自暴自弃般闭了眼睛,又被呵令睁开。

“胆子不小,你就是这么学规矩的?”酆恩序斥他一句,坐于椅上向着影七倾了身,另只手也抬起来,食指和中指张开,一上一下压住他的嘴唇。

影卫尚未从羞窘中回神,门外突然传来通传声,讲李先生来了。

李俉却不是一人来的,身后跟着两个细瘦人儿,一人端火炉,一人捧木盘,两人放下物件便退出门去,垂首将门阖上。李俉在影七身后站定,先冲酆恩序露出个不怀好意的笑,方才拂袖礼道:“城主。”

酆恩序应他一声,又去看睁着眼睛懵懂仰头看他的影卫,说:“影七,虚危城训你不易,既不懂得忠主,当个私奴,总也算物尽其用。”

他见着影七瞳孔微缩,却不是惧怕的模样,反而松了口气般,自入内便一直紧绷的身体还虚虚弛了些,那双总也找不到落处的眼睛终于锁到他身上,有说不尽的千言万语似的,眼泪蓄满了,便成两行落了下来,却不似不情愿的模样,倒是一行松快,一行感激。

感激什么?感激他饶他做奴么?规矩做得不好,倒还是影卫心性。

酆恩序抬手,李俉便揭了木盘上的锦缎,露出其下的器具来,原来是柄烙铁,顶端仍是同城门题字一般的篆体,书的却是一个“酆”字,影七断然是看不到了,只听到一阵金鸣声响,一阵木炭噼啪声起。他满心情绪打翻了、摊平了,酿出个五味杂陈,一面欢喜,一面忧惧。

但能待在主人身边,就连那点忧惧,也能视作一种欢喜了。

一股热浪贴向后背,便是排山倒海的痛意,影七的指甲攥得翘起,鲜血从掌中渗出,沿着掌纹往外流,觉得半边身子都如同被投进火炉,除了热疼外再无他觉,本能要向前屈身躲开这疼痛的热源,却咬着牙硬跪在原地,直至酆恩序茶盏落桌,烙铁移开也未察觉。

酆恩序不曾开口,影七仍维持着受刑的姿势,李俉把东西都收拾好,没好气地说:“成了。”

这一声便如同解脱的号令,叫影七立刻脱力地直直栽了下去,伏到酆恩序脚边,露出左肩胛骨上一个血肉模糊的黑印,夹在背脊间狂颤。他小声吸着冷气,声息紊乱,发出些细碎的声音。若不看他身上何等伤口,还只以为是男子磕了脚趾,嘶声痛呼一般。

酆恩序垂首俯视他,淡淡道:“既脱了影卫籍,名姓也得改。你善用钺,便以钺为名。”

言毕,也不管他神智模糊的新奴有没有听清,对李俉一点头:“带下去养伤吧。

李俉便要上前架人,不料地上那软身俯趴之人竟顶着烙伤、鞭伤、并腿上又复发的骨裂伤,挣扎着撑起上身,又缓缓伏了下去,本是个磕头告退的礼,他与酆恩序隔得极近,一个疏忽,额头便贴上了酆恩序鞋面,影七——钺,被折腾得厉害,一时也未察觉磕上的物体隐约柔软,端得是一派温顺模样,行礼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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