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阑珊，月光划破百叶窗，投下棱状的影子。

酒店房间内，孟屿独自坐在镜前，指尖翻飞，拇指抵着食指弯成弧形——她在练习手语。桌上闹钟“叮铃”一声，亮起21：55的数字。女孩见状停下动作，用眉笔轻点出一颗本不属于她的痣，死死盯着镜中的自己。

蓦地，欲咳难抑，一声咳嗽却被她强行咽下，额角汗珠顺着下颌滴落在地毯上。她并没有发出声音，屋内仍是一片死寂。

其实她根本不哑。

真正该坐在这儿的人名叫孟晴，是她不会说话的姐姐，此刻早已躺在她派专人看护的私人医院里，靠着陈述——K市生物科技公司副总定期给的特效药续命。

四年前孟晴被查出阿斯特罗斯综合征，这是一种极其罕见的神经疾病，几乎无药可医。机缘巧合下，这所公司恰好需要进行同类型疫苗试验，于是主动邀孟晴参与。双方约定每月见面反馈，若状况正常即可免费领取次月疫苗，七年内未出现排异便会痊愈。

而依照约定，反馈时间定在每月十号晚十……

"十点整。抱歉,看来我的腕表需要调试。"房卡插入，开门声伴随一阵温和的嗓音将她从回忆中拉出。

男人一身黑色西装裹着凉风站在门口，半眯着眼，笑着熟练的用手语打出一个“抱歉”的手势。女孩应声抬头看了眼时间，打着手语挤出一个和善的假笑：【没关系的，您只是迟了几分钟。】

陈述，就是他吧。

"孟小姐，你看起来似乎有些疲惫?"男人关上门将手提箱放至玄关处，缓缓朝她走近。

"这个月发生了什么吗?有问题的话，不用隐瞒。”被他说中了，着实是发生了什么。孟屿心想。

就在上月，孟晴如往常四年一样每月按时注射疫苗，却突发排异昏迷不醒。按照合约规定：注射七年间一旦出现明显排异现象将立即断供并更换合作对象。说是合作，可在孟屿看来，这是一场残酷的利益关系。

姐姐病情特殊，若有幸撑过七年便皆大欢喜；可一旦出现排异状况也就失去了利用价值，彼时对方不会再顾及合作情谊继续供药，反而会为了“封口”将患者置之不顾，最终任其痛苦而亡。

而眼下的情况，就是后者。

孟屿此次便是为了将计就计，瞒天过海继续拿药为姐姐续命。好在两人是双胞胎，容貌几乎一模一样。孟屿只好学着姐姐的样子，剪去长发，伪装失语，成为孟晴的“替身”。

回过神来，孟屿眼底波澜不惊：【和往常一样，只是最近工作有些过量而已，您放心把下个月的剂量照常交给我就好。】语尽又换上那副假笑，看向对方。

"我知道了。”陈述听罢再次眯起眼睛，却迟迟没有起身，只是一味睨着女孩微红的脸颊：“不过我倒是有些问题需要请教孟小姐，上次商量的事情，考虑的怎样了？''

女孩面色一怔，旋即恢复如常，抬手比划：【您可以再宽限几天吗，我还没有想好。】

一个含糊而中立的答复。孟屿仰视着他，手心却因紧张冒出薄汗。毕竟她全然不知这所谓的“事情”是指什么。

陈述见状轻笑一声：“孟小姐不必这样拘束，只是开个玩笑。上次问你喜欢什么礼物，是觉得不该这样每次只带些冷冰冰的药剂过来，显得过于严肃了而已。”男人视线一转，起身从玄关处拿来一个皮质箱子，递向了她。

孟屿见状暗暗舒了口气：对方似乎并未看出什么端倪。礼貌点头后便伸手去接。可男人却并未松手，反而眉眼含笑，目光轻轻攀上对方脸侧：“注意身体，期待下次再见。”

他这是要干什么......

孟屿有些不爽，面上却仍挂着和善的假笑。两人各自抓着皮箱手柄两端，女孩轻轻用力，对面还是无动于衷。

眼看力量悬殊，她只好空出一只手比划起来：【先生，还有什么问题吗？】男人见状微微倾身向她靠近：“抱歉，在看一样东西，有些入迷，见笑了。”

这人什么意思？

孟屿皱眉，迟疑着看了看四周，貌似除了自己身后悬挂的油画，一无所有。画中是一片汪洋大海，以及寥寥几只白色海鸥。

“孟小姐。”男人再次低下头，两人对视。

”这幅画，像你的眼睛。“

这什么鬼......他到底想干什么。

不等孟屿答复，陈述忽然松手，含笑着道了句再见，尔后转身离开。

屋内再次陷入一片沉寂，孟屿站在原地，缓缓瘫坐在地上。

陈述，他很精明，也让人猜不透。依从前姐姐的话说，这个男人”有两副面孔。”

怪不得，活脱脱像只披着人皮的狐狸。

为了一己私利不惜花费这么多时间金钱，明面上打着“免费帮扶”的旗号，可一旦发现对方失去利用价值就会立即丢下这枚“棋子”。在他们眼中，人命就如同笼子里的麻雀，爱你时如视珍宝，腻了便不再呵护任其饿死，不是吗？

不对等的利益交换下，从来都是上位者掌权。既然他们能策划出如此残酷的实验规则，即使表面相处起来再怎么温和，也都会令她感到不适。

可换句话说，若是没有这个机会，恐怕姐姐随时可能丧命。孟屿是恨他的，却也是最没资格恨他的人。好在这次顺利拿到下月的疫苗，即使这个老狐狸起了疑心，至少没有当面拆穿，那就还有机会。

回过神后，孟屿起身走向门口，确定陈述已经离开便立刻飞奔向电梯，拿出手机。

孟屿：【东西拿到了，还算顺利。】轻点发送，对方秒回了一个“收到”的表情。

李斯年：【我到酒店后门了，你不用着急，晴姐刚注射过最后一针，目前呼吸平稳。】

李斯年：【对方没看穿你吧？你呢，有没有发出声音？害不害怕？对了......晴姐醒来之前，你真的要一直这样装哑巴吗？虽然往常你话就少，但好歹也会说几句....】

孟屿：【嗯。】

?

李斯年不明白这个“嗯”的含义：难道只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吗，还是说......刚输入完一串问号，身后车门突然被拉开了，坐上来的正是孟屿。

女孩在输入栏里快速打出一行字举到对方面前：【少浪费时间，出发吧。安全起见，我不会再轻易开口。】李斯年扫了一眼屏幕，转头发动车子：“好，听你的，不过没事儿小雨，咱俩谁跟谁啊，就算一辈子不开口，我也能猜到你什么语气。”

孟屿看了看内后视镜里眉眼弯弯的少年，轻笑一声。

这个叫做李斯年的男孩，是她的邻居，也是挚友。孟屿父母早逝后，奶奶独自将姐妹两人养大，可惜也离开了。姐姐身体虚弱，高中没毕业便辍了学，好在精明手巧，靠着做手工制品攒了不少费用。

那时的孟屿即使生活拮据，但也是幸福的。可惜造化弄人，好景不长，四年前的那天，一切残存的美好全然破碎了。

那天恰好是惊蛰，绵绵细雨。也是孟屿十七岁生日。孟晴早早为她布置了生日房间，屋内堆满她爱的玩偶，最大的一只身下压了张精心绘制的贺卡：“生日快乐，小雨。有你在的每一天，姐姐都很幸福。”

这是一个残障姐姐对妹妹最纯真无邪的爱，质朴无声，却也震耳欲聋。

下课铃响，孟屿第一个冲出教室，跌跌撞撞一路狂奔。书包颠簸着滑到腰处，没关系；精心编好的辫子散掉，没关系；气喘吁吁也没关系，一切的一切，都没关系，孟屿什么都不想，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今天是她生日，姐姐在家为她准备了惊喜。

穿过一个又一个绿灯，脸上的笑容是那样灿烂天真，直到在楼梯拐角处看到家门口焦急徘徊的李斯年，孟屿怔住了。

“你怎么在......”

“孟屿，你姐说好要我过来一起给你过生日，我在这喊了她二十分钟也没人回应，你快进去看看！”

孟屿见状立刻冲向门口，打开房门后呼吸一滞，脸色煞白——本该笑盈盈地迎接着她的人，此刻却蜷缩着躺在地上，左手攥着什么东西簌簌发抖，瞳孔涣散,呼吸急促。

“......姐！！！你别吓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你怎么了别吓我好不好......”孟屿心脏狂跳不止，瘫坐在孟晴身旁，忽然瞥见对方手中的东西,“这是,这是什么...”

“孟屿，快！她还醒着，好像还比划什么你快看看孟屿，我我我不会手语啊！！”李斯年在一旁焦急呼喊，孟屿迅速转过头。

【注——射】

孟晴牙关紧咬，用尽力气比划着，孟屿见状立刻掰开对方紧握的手。貌似是一支疫苗，孟屿却从未见过。

女孩双手颤抖着将液体一点点推了进去。奇迹般地，地上的人竟渐渐恢复神色，呼吸也平稳下来。仅仅数秒，竟让孟晴瞬间判若两人。

她睁开眼睛，缓缓坐起：“小雨，没事了......你不要害怕，这是很正常的......听姐姐说......”

“为什么会这样？你瞒了我什么....你病了吗？可你为什么，你为什么都不告诉我......”孟屿无力地跪在地上，噙着泪水一遍遍追问，一次次哭喊。

从那以后她才知道，四年如一日，姐姐每年都在这样的痛苦下苟活着。而她作为唯一的家人,却浑然不知。

这也是为什么，这次孟晴排异昏迷后，李斯年会毫不犹豫支持孟屿冒这个险。依照合约，从昏迷那天起姐姐便是死路一条。

可对孟屿来说，不是的。只要她还在，希望就也还在。

“已到达目的地附近，本次导航结束。”一声播报将思绪拉向现实，李斯年回头示意孟屿下车，神情不再像刚才那般轻松：“需要我就尽管联系，一切都会慢慢变好的，小雨。”

孟屿朝他点头，露出一个久违的，真心实意的微笑。她想说谢谢你，以及，会的。

孟晴昏迷后，被孟屿秘密安排在这家私人医院，院长长期出差颇为神秘。但据陈斯年所说，私下沟通过的几十家私人医院中，只有这所愿意提供场地协助治疗。至于原因，事态紧急，他尚未查明。只能暂时当对方是出于同情，线上签过保密协议后便将孟晴安置在了这里。

一路小跑上楼，孟屿推开房门便看到静静躺在床上的姐姐。

女孩缓缓走到床前，拨开对方脸上的几缕碎发，看着这张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熟悉面孔，目光跃过病床，投向窗外。

几只麻雀飞过窗外，屋内又是一片死寂。

仅一月之隔，那个总是眉眼弯弯冲着她微笑的人，此刻却已经昏迷不醒，只能靠这些冷冰冰的疫苗苟活下去，甚至连生的权利都不在自己手里。

妹妹一点点靠近，一滴泪顺势滑落，滴在姐姐微微皱起的眉头。

她附身，拇指覆上对方眉心的那颗小痣，缓缓遮住。

姐姐，从今以后，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往后换我点上这颗痣，替你把命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