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春寒来袭的第三天,下雪了。
费铭老早就说会有寒潮回流,李理却坚持要把羽绒服厚外套什么的全都收起来,两人为此还吵了一架。
当然也不算吵架,大部分时间里,费铭并未开口,而是平心静气地听李理“摆”事实、“讲”道理,但最终结果却是李理妥协了。
他俩每次都这样,我从来都搞不懂。
自从去年升职,费铭每天比之前早起一个小时,先带我出去在小区里溜了一圈,回来后给亚历铲屎,又给我们喂食,最后有条不紊地做好早餐。
临出门前,他把李理从被窝里挖出来亲了一口,提醒他别睡过头误了航班,别又忘了拿行李云云。
费铭相当细心,他管理和照顾着这个家。
尤其是对李理。
费铭有时像严格的父亲,有时又像溺爱的母亲,大多数时候,他是稳重务实的伴侣、温情体贴的恋人,以及坚定可靠的同路人……
但无论何种角色,最终都归于一个原因,他深爱着李理。
除此之外,费铭是我见过最温和的男人,对待每一个人,都会报以亲切的笑容和难能可贵的善意及包容。
他会微笑着跟保安大叔或保洁阿姨打招呼,会帮一起遛狗的狗友悉心照看他们的狗子,电梯里偶遇邻居大爷大妈,他还会帮忙提菜,耐心倾听他们无聊的絮叨……
*
雪应该昨晚就开始下了,整个小区里染了一层浅薄的白,树桠上大概挂着冰凌,但我的视线有些模糊,不太确定。
亚历端坐在飘窗上梳理背毛,脑袋反扭到身后,舌头一下一下舔过黑褐条纹的皮毛,不紧不慢的样子,看起来矜贵而优雅。
“又看着我发呆。”
亚历的声音拉回了我的思绪,我看着他,猫儿被白雪反射进来的阳光笼罩着,头颅微微昂扬,逆光的身型矫健优美。
自亚历成年以后,尤其最近这一两年,我总是越发频繁地从他身上看到另一抹影子。
“又在想亚瑟吧。”亚历轻蔑地笑了一下,“总是看着我想着亚瑟……恶心的老东西。”
傲娇和自我意识过剩几乎是所有猫儿的天性,我非常理解并接受。对于亚历,我没有任何不满,相反,还挺喜欢他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纵容这个小崽子的粗鲁和无礼。
“你们的外表或许相似,”我一字一句地告知他,“但你跟他没有任何可比性,因为亚瑟是独一无二的。”
亚历恶狠狠地瞪我,什么话都没说就背过身去了,而我也没精力再端什么长辈的架子。
其实亚历刚来这个家时很乖很黏我的。
小团子最喜欢爬上我的背,再跟滑滑梯一样滚下来,还特别会撒娇,奶声奶气地叫着大毛哥哥,拿他的毛脑袋蹭我,在我面前打滚,露出毛茸茸软乎乎的小肚皮。
那时候,小亚历就像我多长出来的一条尾巴,哪儿哪儿都跟着,甩都甩不掉。
直到有一天,我错把他的名字叫成了亚瑟。
年少的猫儿不懂体恤上了年纪偶尔犯嘴瓢的长辈,自尊心更是像水晶一样矜贵又易碎……
哎,归根究底,都是我错。
我知道亚历为什么讨厌我、恨我,也深知我跟他再无可能如最初那般亲密,但我是喜欢亚历的,发自内心地怜爱着他,不仅仅因为他长得像亚瑟。
我忽然有些疲惫,缓缓趴下来闭上了眼睛。
费铭出门没多久,李理就起床了,懒懒散散地裹着毛毯,跟我和亚历一一道了早安,然后端着费铭热好的牛奶,一边小口小口地喝着,一边望着窗外发呆。
去年夏天,他做了一个脑部手术,不仅剪掉了一直以来过肩的长发,还剃了光头。后来头发渐渐长出来了,索性就换了现在这个清爽的短发造型,看起来头更小,脖子更细了。
大约看了十分钟的雪景,他忽然如梦初醒般惊叹了一句:“哎哟,下雪了啊。”
他的侧脸被晨曦染亮,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笑。
*
亚瑟曾经说过,李理笑起来的时候未必是高兴的,冷冷清清没有表情的时候,也未必是不开心的,但费铭是个笨蛋,浪费了太久太久的时间才真正明白。
亚瑟从始至终都对费铭抱有敌意。
虽然费铭喂食、铲屎,买给他各种美味的罐头、冻干,还有新奇的玩具,但亚瑟从来不让费铭碰。每当费铭靠近,亚瑟要么呲溜一下跑开老远,要么龇牙弓背发出警告。
不过,好脾气的费铭并不在意,偶尔起了玩心还会冒着被挠的风险,摁住亚瑟强行撸几下。
面对食物链顶端的人类,任何一只猫儿都无从抵抗,更何况费铭还是一个身高快到门框的成年男性。
当然,费铭的结局并不美好,手背上时常喜提几道惨兮兮的血愣子。而亚瑟挠完并不解气,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气鼓鼓地把自己被费铭碰过的地方反复舔了无数遍。
有一次,李理实在看不下去了,又好笑又好气地劝阻费铭:“你不要再逗他了,亚瑟很记仇的,他心里一定恨死你了。”
可费铭不仅不听劝,还撕开一袋小鱼干,试图从亚瑟那里挽回从未获得过的青睐,微微笑着说:“小猫咪这么可爱,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每每此时,我都深感无奈,无奈于完美如费铭也会如此天真。
亚瑟就是讨厌费铭,当面背地都会毫不留情地骂他笨蛋、白痴、愚蠢的两脚兽……
对此,我一贯保持缄默,内心坚信费铭是一个好人,他对李理很好,对我、对亚瑟,以及后来的亚历都很好。
最重要的是,是费铭把我带进了这个家。
*
那是刚入冬不久,迎来了时年第一场雪。
我的三个弟妹——二毛、三毛、毛妹,出生不到三个月就先后被接走了,唯独我无人问津,在宠物店苟到了快半岁。
老板看着我越发犯愁,计划着该怎么把我处理掉,隔壁店的大叔劝老板低价转让给他,但拒绝透露自己的出货渠道。
两人讨价还价,但很快因为20块钱的价差不欢而散。
老板转头冲我叫嚣:“我就是把你杀了吃肉喝汤,我也不卖给他!”
三花猫招财曾跟我说,以前店里都是老板娘在打理,老板每天傍晚来一次,拎着热腾腾的饭菜,夫妻俩围着小木桌边吃边聊,脸上洋溢着和乐满满的笑。
后来有一天,老板娘突然消失了,也一并带走了老板脸上的笑容和眼睛里的光。
招财说,孤单的人总是很辛苦,因为找不到出口。
我看着老板胀得通红的脸,我并不怪他。
老板娘走后,生活于他或许只剩下折磨,对着笼子里的小动物们歇斯底里,大概也只是为了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可怜罢了。
招财走到我的笼子旁边,轻轻蹭了蹭有些生锈的铁栏杆。
“大毛,你多保重。”
我摇起尾巴,跟她说了一声谢谢。
“你不害怕吗?”
“不然又能怎么办呢?”
“大毛……”招财在笼子旁趴了下来,毛茸茸的爪子揣在了胸口,“热情又冷漠,乐观又阴郁,暴躁又温驯,像诗人一样多愁善感的大毛……”
“招财,你今天格外地健谈呢。”
我笑眯眯地打断了她。
我并不认为自己冷漠阴郁,我只是害羞而已,招财觉得我暴躁,大概也是看我跟二毛三毛他们打架看多了。
招财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我,眼里的同情让我感到有些不悦。
我不觉得自己可怜。
无论怎样都好,就算是死掉也好,至少不再终日困在这个铁笼子里了。
*
事实证明,爱笑的狗子总会迎来好运。
隔天傍晚,宠物店的玻璃门被推开,我循着叮咚的铃铛声望过去,看到一个陌生男人走了进来。
男人身型颀长挺拔,比老板高了足足一个头,他拍掉肩头的落雪,目光缓缓扫了一圈,落到我身上时,嘴角淡淡扬起。
没有讨价还价,老板急于把我处理掉,男人目的明确,华银两讫,双方都很爽快。
“你好啊,大毛,我是费铭。”
费铭微笑着向我伸出手,宽大的手掌,手指很长,骨节分明。
我看着眼前年轻英俊的男人,他笑容真诚,眼神温和淡静,又隐隐透出一丝不容置喙的笃定。
“要跟我回家吗?”
我毫不犹豫地把爪子拍进了他的掌心。
*
李理喝完牛奶就在房间里游荡,东转转,西看看,抱起吉他弹奏了一些凌乱的音符,又摸出iPad玩起了许久没碰的游戏。
很多年了,他只玩这一款手游,需要双手甚至十指一起操作,据说可以训练手指的灵活度。游戏里有各种或快或慢,好听或刺耳的音乐,遇到喜欢的曲子,他会一边玩一边跟着旋律轻轻哼几句。
早饭是煎好的鸡蛋和培根三明治,费铭刚做好时香气扑鼻,拿罩子罩在餐桌上。可李理太磨蹭,想起来吃的时候,已经半凉了。
我在他脚边趴了下来,他就翘起大脚拇指拨弄我的下巴,随手撕了一半片吐司给我。
亚历跳上餐桌,瞅了一眼餐盘里冷掉的食物,偏着脑袋在李理的手背上蹭了蹭,拒绝了他递过去的另一小片吐司。
李理于是自己吃掉了,一边细嚼慢咽,一边没话找话地跟我和亚历聊天。房间里断断续续回响着他的说话声,懒洋洋的语调,嗓音温柔绵软,略微有些沙哑。
亚瑟曾说过,越喜欢自言自语的人越害怕孤单。
我动了动脑袋,把下巴搁在李理的脚背上。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温暖他冰凉的皮肤,但我很想陪着这个男人久一些,再久一些。
因为这是我对亚瑟的承诺。
*
快中午的时候,小玲来了。
小玲是李理的助理,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跟了李理快三年。
她风风火火地进门,一边接电话,叠声朝那头的人应着“好的,好的”,一边捂住手机,悄声询问李理准备好了没。
李理诧异:“这么早,不是下午的飞机吗?”
“珊姐临时接了个通告,拍一组杂志内页。”小玲解释,“就在机场附近的一家工作室拍,拍完刚好赶上登机。”
李理面色不虞,眉心轻轻一蹙。
小玲为难地看着他:“李老师……”
李理摆摆手,拿起手机去阳台打电话了。他拉上了阳台门,我只能隐约听到“下不为例”,“续约”等模糊的字句。
等他回到客厅,小玲依旧忐忑,又嗫嚅了一声:“李老师……”
李理叹了一口气。
他匆匆上楼换好衣服,拉起费铭昨晚整理好的行李箱,身后背着大提琴,像一只艰难前行的甲虫。
李理在一家享誉国际的交响乐团任第一大提琴手,又另签了一家经纪公司,单独接一些演出或通告。
从坊间小乐团到国际级乐团,从藉藉无名的候补到独当一面的首席,再到近年来声名鹤起的青年音乐家,李理的梦想是让世界听到他的音乐,为此,他努力了很多年。
这条路坎坷曲折,荆棘丛生,他也曾彷徨无助,也曾自我怀疑,年复一年,咬着牙在迷茫中摸索试错,砥砺笃行。
好在,总算得偿所愿。
*
“大毛,亚历,你们在家要乖啊。”
李理蹲下来拥抱了我,这是每一次我送他出门时,他给予我的回礼。他的怀抱很温暖,有一股淡淡的、让人安心的香味。
李理走后,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回到窝里趴着的时候,我感觉更累了。
入冬以来,我愈发感觉到身体每况愈下,精力也大不如前了,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仿佛一只随时准备冬眠的熊。
亚历慢慢靠了过来,猫儿走路总是悄无声息,但我闻到了他的气息。
“大毛?”
亚历很轻地叫了我一声,试探的语气,大概以为我睡着了。
我索性装睡。
亚历的气味围绕着我,等了好一会儿,我感觉到他拿爪子轻轻碰了碰我的鼻尖。
“睁开眼看看我啊,蠢狗。”
我大概是幻听了,亚历从来不会用这么委屈哀怨的口吻跟我讲话。
一瞬间,我眼睛发热,努力闭紧才没有落下泪来。
多少年了,我再没听到有谁叫我“蠢狗”了,最后一次还是……
亚历的气味渐渐消散,我悄悄睁开眼,凝望他的背影,身姿优雅,步履轻矫,长长的尾巴垂在身后,尾巴尖微微卷曲着,弯成了一轮月。
跟亚瑟一模一样。
第一人称,不定期更新,不喜勿喷,鞠躬!
祝宝子们看文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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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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