遛弯回去,大门虚掩着,隐约透出说话声。
我嗅到了费铭和另一个陌生人的气味。
“小铭,姑姑之前给你介绍了那么多姑娘,一个个条件多好啊……你说你找个男的算怎么回事,真就不结婚生子了?以后老了怎么办,谁给你养老送终?”
李理顿住脚步,朝我比了个坐下的手势。
“姑姑,现在养老院越来越多了,到了以后,环境、条件什么的,也只会越来越好,有医疗有护士,还有各种先进的设备,24小时监护,比亲生儿女还贴心,挺好的。”
“亏你想得出来!费家三代单传,香火不能就这么白白断了吧。你还真打算跟个男的过一辈子?”
“如果他不嫌弃的话。”
费铭语气温和,却也坚定。
我看见李理撇了撇嘴角。
再之后,姑姑叹气,费铭安抚,声音和脚步越来越远,两人一同走开了。
楼道里的感应灯突兀地熄掉了,李理靠着墙,一动不动。
昏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只听到他几不可查地吸了一下鼻子。
“走吧,大毛。”
李理牵着我进屋,俩小孩儿见到我又一阵尖叫欢呼,费铭快步迎过来,从他手中接过了牵引绳。
“怎么了,眼睛这么红?”费铭偏头看他,有些担心。
李理说没事,就是困了,说完还打了个哈欠,一串泪珠子扑簌簌掉了下来。费铭怔了一瞬,李理自己也吓到了,赶紧背过身,手足无措地擦眼泪。
费爸爸和两个伯伯在阳台玩一种长长的纸牌,几个姨姨在客厅一角支起方桌,远远喊着三缺一,叫李理过去凑角打麻将。
李理胡乱擦干泪,眼睛鼻尖都红通通的,朝姨姨们笑着摆手,说自己不会。
姨姨们又说,不会让费铭教,很简单的。
李理为难着,费铭站了出来。
“他昨晚没睡好,认床,这困得眼睛都红了,让他回屋躺会儿。你们等我一下,一会儿我来陪你们玩。”
费铭不由分说,牵着李理朝卧室走,进去后,反手又掩上房门。
他速度太快,我还没来得及跟进去,只得趴在门外,透过缝隙往里看。
李理坐在床边没说话,费铭蹲在他面前,仰头看他。
“到底怎么了?怎么哭了?”
“我没哭。”
“我没瞎。”
李理低下头,嘴唇抿成一条线。
“我们李家这一代,也只有我一个儿子……”
费铭一愣,没忍住笑了,他歪过头对上李理的视线,压低声音问:“你都听到了?”
李理嗯了一声。
“姑姑思想比较传统,她也就嘴上说说,没针对你,你别放在心上。”
“我知道,我也没多想。”
“那就好。”费铭起身,掀开被子,又拍松了枕头,“那你睡会儿,我去陪她们玩,那些嬢嬢,一个个人菜瘾大的,权当给大毛发过年钱了。”
转身之际,李理攥住了他的衣袖。
“养老院……你是认真的?”
“认真的。”
李理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默默蹬掉鞋子,扒下外衣外裤,泥鳅一样钻进了被窝。
就在费铭拉开门准备离开时,李理又叫住了他。
“费铭。”
费铭回过头,李理从被子里探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你真的愿意跟我过一辈子吗?”
费铭一听,笑了,说你不是都听到了嘛。
李理皱起眉。
“真的,只要你不嫌弃。”费铭说。
李理轻哼一声,蠕动几下,背过身去,不再出声了。
费铭却折返了回去。
他站在床边,俯视李理乌黑的后脑勺,半晌,轻声说:“李理,你忘了吗,我发过誓,永远都不会离开你,否则就死无全尸。”
他用最温柔的口吻,重复了曾经那一句最残忍狠毒的誓言。
李理拉起被子,把整颗脑袋都罩住了。
费铭毫不在意,继续说:
“我知道,你的父母,还有你家里曾经的变故,对你造成的伤害难以磨灭。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也并非无磕无绊,一帆风顺。以前我总认为说不如做,喜欢、爱,承诺或誓言,挂在嘴上容易,却远不及付诸行动来得真诚。但换个角度想想,那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傲慢和自以为是罢了。你那么敏感,心思细腻,又缺乏安全感,有些话不说,情感永远无法传递过去,甚至产生误会和隔阂。所以,从今往后,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你想确认,我都会说给你听。李理,我爱你,我要跟你过一辈子,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我不知道李理是不是又哭了,只是又听到他吸了一下鼻子,声音从被窝里传出来,有些发闷,嘟嘟囔囔的:
“……行了,我要睡了,你快出去吧。”
*
下午的时光惬意美好。
李理睡觉,费铭忙着赢钱无暇管我,两个小娃背着大人给了我好多零食,有坚果、饼干、棉花糖,小侄女还剥了一个坑坑洼洼的橘子给我吃。
人类幼崽真是太可爱了。
后来,两个豆丁大的小孩玩累了,裹着厚毛毯在沙发上睡成了一对福娃。
没人陪我玩了,我便在费铭脚边趴着睡了一会儿,迷迷糊糊醒来时,正好听到他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自摸。”
厨房传来香味,费妈妈已经在准备晚餐了。
我毫不犹豫地跑过去,正好撞见她从门口探出头,小小声,冲我招手。
“大毛,快进来。”
她从一口大砂锅里夹出一块扇子骨,呼呼吹了几下。我眼睛一下亮了,坐起来好一通拜拜,把费妈妈逗乐了。
骨头炖得软烂,香气扑鼻,费妈妈撸着我的狗头,叮嘱我慢点吃,别卡着了。
“他俩把你养得真好啊。”
费妈妈看着我,眼神中透出淡淡的遗憾与落寞。
我不懂,只挪过去贴住她的小腿,轻轻摇晃尾巴。
我待在厨房陪费妈妈做饭,她切肉的时候,我就满眼期待地看着她,哈喇子淌了一地。费妈妈假装生气,骂我是守嘴狗,但还是切了一小块牛肉扔给了我。
费妈妈是个好人,如果亚瑟还在,应该也会喜欢她。
没有小动物会拒绝如此温柔善良又贴心的人类。
不多会,一个女人进了厨房,一开口,我就听出是刚才在玄关跟费铭讲话的姑姑。
姑姑进来就滔滔不绝,几乎完整复述了跟费铭的那番对话。
费妈妈一边切菜,一边安静听着,直到她讲完,也没发表任何想法,只温和地问了一句:“快饭点了,小翀怎么还没到?”
姑姑一愣,看看手表:“应该快了。”
费妈妈又问艺考什么时候,姑姑回答明年年初。费妈妈感慨,说现在的小孩儿真是辛苦,大过年的还要上课,这不还有一年嘛,美娟他们是不是太逼着小翀了。姑姑叹气,说辛苦是辛苦,但为了以后的前途也没法,只有一年了,时间紧迫。
两人围绕小翀聊了起来,我听半天也没听懂小翀是谁,艺考又是什么意思,就听到钢琴两个字时,因为李理也会弹钢琴,我不禁竖起了耳朵。
但很快,姑姑又把话题拉回了费铭身上。
“我看小铭那孩子是思想出了问题,说什么养老院环境好医疗好,护士比亲儿女贴心,你听听这像话吗!小铭从小到大多乖啊,学习好又听话,让干嘛就干嘛,他今天真是把我给气到了,没见过这么离谱的!”
姑姑越说越快,声调渐渐拔高。
费妈妈的眉心蹙了起来,最后啪的一声,手里的菜刀拍在了案板上。
我吓得一机灵,不小心撞到了姑姑。
姑姑哎哟一声,拿脚尖拨拨我,让我出去。
我能感受到姑姑的厌嫌,乖乖退了出去。
身后很快传来费妈妈压抑情绪,几不可闻的声音:“他下跪了,他都给我和他爸下跪了……从小到大,这是他第一次求我们……”
厨房外面是餐厅,我正犹豫是回客厅陪费铭打麻将,还是去卧室门口趴着等李理起床。不料李理竟然已经起了,此刻正靠在餐桌旁,手里拎着一罐挂满水珠的冰可乐。
大毛,来。
他冲我轻轻招手,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李理慢悠悠地喝了口可乐,慢悠悠地往客厅走去,我紧随其后,忽然听到他如叹如笑般一声呢喃:
“一下午听了两回墙角,我真是醉了……”
*
临近饭点,耳闻已久的小翀来了。
十六七岁高高瘦瘦的大男孩,却不见少年人的朝气与活力,眉眼耷拉,眼底泛着乌青,整个人散发着阴郁沉闷的气息。
他进门就窝进沙发玩手机,任谁过去找他说话都爱答不理,就费铭过来了,才抬头含混地喊一声:“舅舅。”
费铭给小翀介绍李理,李理笑得温和恬淡,递过去一个红包,说:“小翀,过年好呀。”
小翀面无表情地接过红包,简短一句谢谢,声音比蚊子嗡嗡声还小,甚至没看李理一眼。
饭桌上,费爸爸问小翀怎么来这么晚,小翀回答上钢琴课。费爸爸又问练得如何了,小翀回他一句就那样吧。
费爸爸面色微愠,姑姑慌忙接过话茬,一边给小翀夹菜,一边怨声艾艾,说孩子练钢琴辛苦,大过年还得加时加点。
说到春节期间的课费是平时的三倍,几个姨姨既惊叹又感慨,不约而同望向小翀,叮咛他好好练,好好考,不要辜负了家里的付出和期望。
小翀埋头干饭,一直没吭声,只是脸色愈发阴沉了。
有个姨姨问小翀想考哪个学校,小翀父母和他本人还没开口,姑姑就骄傲地昂起下巴:“央音。”
费铭一怔,转头跟李理对了个眼神。
一个伯伯迟疑地说:“央音算是国内最好的音乐学院了吧,听说很难考啊。”
“要考当然得考最好的啊!”姑姑斩钉截铁地说,“这些年光学琴就花了几十万,孩子也吃了不少苦,不考个最好的,付出这么多不白搭了!”
“小李。”费妈妈忽然喊了李理一声。
李理放下筷子:“怎么了,阿姨?”
“你就是那个学校的吧。小铭老早以前就跟我提过,说你是中央音乐学院毕业的……中央音乐学院就是央音,对不对?”
此话一出,饭桌上所有人的视线聚焦到了李理身上。
李理始料未及,忙掩去尴尬,露出谦和有礼的笑容,点了点头,说:“是的,阿姨。”
饭桌上的氛围一下变了,大家的目光或新奇或欣赏,就连闷头吃饭的小翀,也不禁抬眼看向李理。
姑姑尤为夸张,两眼熠熠发光,仿佛打量一件罕世奇珍。
李理忙说:“不过我不是钢琴系的,我学的是大提琴,管弦系。”
姑姑眼里的光顿时黯淡。
“但他8岁就获得了市少儿钢琴比赛第一名。”
李理目瞪口呆地看向费铭,而姑姑的眼睛又亮了,如火如炬,目不转睛,快要把李理盯穿了。
“9岁星海杯儿童组亚军,”费铭继续补充,“12岁美国斯特拉文斯基国际钢琴比赛第三名,14岁肖邦国际青少年钢琴比赛冠军。高一下半期,他改拉大提琴,考央音也是考的管弦系,主修大提琴。在校期间,大大小小的奖拿了不少。毕业后辗转几家乐团,一路摸爬滚打,拼到了首席的位置。前不久他辞职了,打算继续深造,申请了俄罗斯的圣彼得堡音乐学院,目前正在等通知。”
费铭总算差不离地把李理的音乐生涯讲完了。
李理脸皮薄,面红耳赤,气极反笑。
“哎,你真是……”
他捶了费铭一拳,费铭顺势攥住,拉到桌子底下,十指相扣。
说起李理的辉煌成就,费铭眉梢轻扬,带着一丝炫耀,仿佛与有荣焉。
李理是他捧在手心、藏于心尖的宝贝,他不吝展示李理的优秀,渴望所有人都看到其瑰丽夺目,举世无双。
那些浓烈、炽热且深沉的情愫,在他握住李理手的一瞬间,纤毫未差地传达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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