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翀走了,家里又恢复了往日的节奏。
费铭忙于工作,早出晚归,有时把工作带回家,大晚上还要对着电脑,跟里面一些讲着奇怪语言的人开会。
李理制定了更为严苛的练习计划,每天除了练琴,就是学俄语,带我出去遛弯的时候,也在一刻不停地背单词。
他身体里面有一根弦,随着时间的流逝,越绷越紧。
一天二十四小时,李理跟费铭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几乎只有睡觉那几个小时。尽管如此,他们看向彼此的眼睛,依旧充满爱意,亲昵地互道早晚安,临别的拥吻,睡前的耳鬓厮磨。
他们仿佛两段节奏迥然的旋律,却奇迹般完美融合,汇成了一曲悠扬隽永的乐章。
费铭在书房加班,李理就窝在旁边的小沙发上刷手机,每每困得不行,一个哈欠便梨花带雨。
费铭让他自己先睡,他不肯,说你忙你的,别管我。
等费铭忙完,已是深夜,身边人早已睡去,他像抱小孩似的,把人抱起来往楼上去。
李理迷瞪瞪地醒来,搂住费铭的脖子亲昵地来回蹭,像一只温软黏人的猫。费铭怕痒,又怕人掉下去,一边躲着他,一边还要抱紧他,让他别乱动。李理却越发放肆,一口咬住他的耳垂,闷声笑起来。
费铭低低地咒骂了一句,三大步跨上楼,对直进了卧室。
他把人放到床上,顺手拍亮了床头灯。
李理仰躺着,缓缓展开双臂,费铭站在床边,双手掐腰俯视床上的人。
“不困了?”
“困。”
“困个屁。”
李理笑起来,暖黄的灯光打在他侧脸,将嘴角那一抹浅笑,映衬得迤逦缱绻。
费铭扑了上去,如同一头狩猎中猛然出击的野兽。
这个夜晚温情而喧嚣,我趴在门口,心情忽然低落,换了好几个姿势依旧难以入眠,于是默默下楼,回到了自己的窝里。
低吟与喘息渐渐远去,月光映照在落地窗前的地板上,清冷静谧。
如果亚瑟还在,他一定会嫌弃我矫情,而我的矫情,正是因为这只会嫌弃我的猫。
我想亚瑟了。
他的猫爬架还立在客厅角落,他以前常常呆的树屋里,如今堆放着他的各种玩具,磨牙胶,毛线球,装着猫薄荷的玩偶。三层的瞭望台上,还铺着他最喜欢的那条小鱼图案的毛绒垫子。
属于亚瑟的一切都在,除了亚瑟。
*
元宵过后,几乎一眨眼,春天就来了。
我看着冰雪消融,枯枝抽芽,看着迎春花的骨朵一串串绽放,挂在墙沿,喧嚣绚烂,摇曳着春光。
某天,金小姐打来电话,说自己过不了多久会调来这个城市工作,让李理洗洗干净,准备接风。
李理自是惊喜不已,但提起她过年时带来的那个叫周书佑的男人,不免又替她操心起来,问她试得如何,异地了怎么办。
金小姐笑得自信又无谓,说仍处于接触阶段,还说就算谈了也没事,真爱无惧异地,姐先给你打个样。
李理连骂三声“滚滚滚”。
四月,又到了我的生日。
我五岁了。
李理和费铭每年都会给我过生日,鸡鸭牛鱼肉的大蛋糕,插上生日数字的蜡烛。李理给我戴上金色的小皇冠,在烛光摇曳中唱生日歌给我听,费铭在一旁拍照摄像,记录这美好的时光。
当我双爪搭在茶几上,脑袋埋下去,默默许完愿,他们一起帮我吹灭蜡烛,然后把蛋糕切成小块,放进我的食盆里给我吃。
比李理的脸还大了一整圈的蛋糕,我一顿就能炫完,几乎囫囵,常被李理嘲笑是二师兄转世。
我每年的愿望都一样:希望李理好好的,费铭好好的,希望大家都好好的。
然后,亚瑟也在好好地等着我。
我一刻不曾忘记亚瑟的承诺——每年生日送我一个吻。
算一算,他已经欠我四个吻了。
一颗心代表一个吻,我郑重地在心里的小本本上画上了第四颗心。
今年送蛋糕的小哥来得很快,蛋糕送来时,费铭还没下班。李理把盒子放在茶几正中,透明盒子里,小彩灯绕了蛋糕一圈,一闪一闪的,像天上坠落的繁星。
李理拍拍盒子,说今年的蛋糕比往年大,够我吃两顿的了。
我一瞅,果真比他的脸大了两圈。
李理手机响了,他只看一眼屏幕,便扬起了嘴角。
“哈啰啊,费先生……”
我正对着蛋糕垂涎欲滴,等回过神打算去听墙角时,李理已经挂断了电话。
他兴冲冲地跑过来捧住我的头,一顿放肆的揉。
“大毛,你爹说给你准备了礼物。”
“汪汪?”
“我也不晓得是什么,我们一起期待吧。”
自从学习俄语后,李理的狗语水平也跟着突飞猛进,直逼八级,几乎可以跟我无障碍沟通了。
真是个小天才。
*
密码锁滴滴滴响起,咔哒一声,门开了,费铭的身影出现在玄关。
我早已等候多时,一见他就兴奋地摇起尾巴围着他打转。
李理探头往他身后瞅:“礼物呢?”
费铭失笑:“到底谁过生日啊。”
“我替大毛问的,”李理摸摸我的头,“对不对,小寿星?”
“汪汪汪!”
我嗅到了一丝陌生的气息,心脏忽然突突乱跳。
费铭卸下背包抱在胸前,在我面前蹲下来,缓缓拉开一小条缝。
下一秒,一颗小脑袋钻了出来。
我一下愣住,嘴巴闭起来,眼睛一眨不眨,直勾勾地盯着那颗小小圆圆的猫猫头。
碧绿色的眼睛,如同瑰丽的宝石,周围一圈纯黑的纹路,一直延伸到耳朵后面,尖圆的小耳朵上,窜着两簇可爱的聪明毛,粉嫩的鼻头一抽一抽的,正努力嗅着这个家里未知的气味。
“哎,不是这个。”
费铭想把小猫头按回去,但已经来不及了,李理惊呼一声,激动地将小猫抱进了怀里。
小家伙很紧张,四处张望,看到我的一瞬间,瞳孔收缩,龇起小尖牙冲我哈气。
我仿佛……看到了幼年的亚瑟。
*
李理拥有神奇的魔力,轻轻顺了几下毛就让小猫崽舒服地眯起眼睛,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费铭给我准备的礼物,其实是三根牛棒骨,都是特大号的,够我狂炫小个半月了。只是快下班时,恰巧两个女同事在给流浪猫找领养,他就选了这一只。
李理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
“就是普通同事,”费铭说,“别的部门的,平时没怎么碰过面,名字都对不上脸。”
李理笑:“我说什么了吗。”
他抱着猫往客厅走,费铭换好鞋跟了上去。
“确实没说什么,但我自觉,该解释的就解释,把一切可能产生的误会,及时扼杀在摇篮里。”
李理回头白他一眼,骂他神经病。
费铭公司附近有几只流浪猫,那两个女同事在大楼后面的巷子里给它们搭了简易猫屋,每天喂水喂食。
开春后,其中一只母猫下了四只小崽,幸得小姐姐们悉心照料,个个虎头虎脑,活泼健康。
可前不久,猫妈妈忽然失踪,好些天不见踪影,不到两个月的小猫崽没了妈妈,几乎等于宣判了死刑。
于是,两个小姐姐一窝端了小崽崽们,抱到公司征集领养人。
费铭在公司大群里看到了这则消息,一溜照片划下来,一眼就选中了带回来的这只小猫。
“很像亚瑟吧。”费铭说。
“确实,太像了。眼睛,花纹,还有四只爪爪上的白手套。”李理双手架着小猫的咯吱窝,将它轻轻举起,偏头一瞅,笑了,“也是个弟弟。”
他把小猫崽捧到我面前,用最温柔的口吻跟它介绍我:“小家伙,这是你大毛哥哥,以后就由他来保护你了。”
我凑近嗅了两下,鼻头碰到了小猫的身体,它一下又应激了,连连哈气,挥舞利爪,差点挠到我的眼睛。
李理赶紧将它抱开了。
我看着这个鲜活柔软的小生命,并未因它的排斥而失落,因为亚瑟早已教会我如何赢得一只猫的信任——
以最温柔的姿态,足够的耐心,以及最大限度的包容,慢慢等待它们一点点卸下心防,直至真正接纳我的那一天。
“名字呢,还叫亚瑟么?”费铭问。
“不。”李理摇头,“亚瑟是这世上最特别的猫儿,没有谁能替代他……这个小家伙也是,包括这世间所有的生命都是:独一无二,无可替代。”
他托举着猫儿,眸光温柔静远,仿若遥望光年之外新生的星。
顷刻间,我感慨万千。
李理果然是亚瑟选中的人类。
我不禁回想起曾经跟亚瑟的一段对话——
在李理之前,亚瑟曾被一个姑娘短暂领养过,那是他猫生第一次被人类圈养。
姑娘的长相亚瑟已经记不清了,但却记得她的声音。他说姑娘讲话像清晨的鸟啼,清脆悦耳,是他喜欢的音频。
姑娘二十来岁,独居,租住闹市区一栋公寓楼的小单配,家里还养着一只小泰迪。
亚瑟说,姑娘声音好听,但每天都有好多好多的问题,问得他不胜其烦。
你为什么拉屎这么臭呢。
为什么不让我抱呢。
为什么老是欺负啾啾呢。
为什么总在我床上撒尿呢。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终于有一天,姑娘不再问了,她解决不了问题,于是决定解决问题的制造者。
她将亚瑟塞进猫包,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小花园里,然后对他说:小咪,我没办法再养你了,你走吧。
亚瑟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亚瑟说:人类实在荒谬,自以为是地定义世间万物,顺应自己心意,符合自己利益的,就是好的,反之则是坏的。他们高高在上,傲慢自大,对自然缺乏最基本的敬畏。
他们总以为主宰一切,殊不知自己和猫,和狗,和花鸟鱼虫、一粒沙、一滴水,没有任何区别,全都只是一颗星星的附属品,共生共存,湮灭或新生。
在残忍且强大的永恒面前,众生平等,万物兴衰不过须臾一瞬。
“还是有很多好人的,”我试着找补,“他们懂你说的道理,比如……”
亚瑟笑了笑:“李理,他是特别的,独一无二的。”
我附和着,心里默默加上了费铭的名字……
小猫崽半悬空中,爪子慌乱地扑腾起来,李理重新将它拥入怀里,轻抚着它圆啾啾的毛脑袋,看向费铭:
“这小家伙是你带回来的,要不你给起个名吧。”
费铭蹙了蹙眉:“二毛?”
李理一怔,浓密纤长的睫羽快速扑闪了两下:“咱还是先给大毛过生日吧。”
*
烛光袅娜,与影相伴,翩跹起舞,我虔诚地低下头,闭上了双眼。
亚瑟,你在吗。
祝我生日快乐吧。
愿今晚入梦,有幸与你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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