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元年。
新朝,耀京城,九楼内。
九楼如它的名字一般直白,统共有九座楼,高低错落,规模不一。
九楼里每一座楼都做不同的生意,其中最大的一座楼叫醉梦楼,和寻常酒楼无二。
醉梦楼的三楼有露天宴席,今日花灯大开,宾客满座,是归京的将士在私下聚会。
请客的是西北军中的一名副将,名叫谭会。谭会几乎是白手起家,没甚背景。新朝初定,他随大军回京,也存着点笼络部将、巴结将领的意思。
今上要封爵裁军了。
百人销二十,剩下的大多并作地区军队,谭会回京时也听闻些风声,他会被并到西北都护府旗下,西北本富庶,其实算半个肥差,但他更想留在耀京。
原因有二,一是他老母在耀京,如今年事已高,需要他照料。二是他听说,西北的沙海里最近出现了不少“鸱枭”。
鸱枭本指鸱鸮,其实就是民间常说的猫头鹰,但若谈到西北的鸱枭,实则指的是一种半人半妖的妖物。话虽如此,谭会在西北行军期间,只是听闻,并未见过。
新朝这片土地上有妖物,但大多蠢笨,反倒是这些半人半妖的妖物,既有妖的嗜血本能,亦有人的狡诈,非常棘手,若是调配到都护府,他刚从沙场下来,定然要被指派去处理鸱枭。
年轻时他总想着建功立业,在沙场上拼搏,如今拼了十多年,这新朝的建立不说有他一份功,也混杂了他几滴汗水与血水,但他到底是累了,不愿再去西北受这个苦头。
沙场上快活,酒楼里却不比沙场。众人喝足了酒,有人是真的醉了,有人是借着这劲儿谈些往日所不能谈的。
先开口的是耀京校尉左南椒,此人原是谭会的上级,耀京初步的官职定得早,她也拿到校尉一职。
左南椒喝得微醺,脸色发红:“这销军……销得比大伙儿预想中要多呀,咱将军怎么看这事儿?”
她问她左侧的卫将军燕鸿。燕鸿和当今圣上是拜过把子的交情,如今也是朝上唯一一个正二品卫将军,掌管部分禁军与南北军,但为人没什么架子。
燕鸿沉闷地痛饮一杯酒,抚摸片刻自己脸上陈旧的疤痕,闷闷道:“……他太信任妖相了。”
这样的聚会他本不会来,将士私下聚餐是大忌,但他最近郁郁得不行,很想有个出口来发泄发泄。
如今朝局未定,今上也不会突然来计较这些。
燕鸿提及妖相,嘈杂的席间忽然一滞。
“妖相”,说的是新朝如今的丞相,一个快四十岁的女人。
谭会也是浑身一哆嗦,谈就谈了,还非叫人家妖相……好在先说这事儿的是燕鸿,要是其他人……
燕鸿继续道:“递上去的折子要么说按区域裁军的,要么说十销一的,偏偏妖相说至少销二……她那嘴皮子利索得狠,谁能说得过她……什么四方太平,热忱军事,穷兵黩武,民间久不安分,田间无人耕作,要让青壮年多回家种田。太平?她一个文官儿,书上倒写着战事平定,大后方也安定,可数月前我们还在打仗呢……”
谭会对这事看法倒不同,他心里存着些对战事的厌倦,诚然销军对他原本的不少部下亦有影响,再加上——
左南椒道:“听闻赤河下流的不少耕地都荒废了,今上对这事很是担忧。早先在赤水和旧部打仗时粮草被断,他心里一直记挂着这事吧。再者,百废俱兴,地里缺人,此时销军无可厚非……不过么,耀京这边也有不少人觉得裁得太多,不过今上此意已决,你还是别再在这事上计较。”
谭会没吱声,心道不是您先提这事的么。
燕鸿又是一碗酒下肚:“不计较就不计较,我只是觉着今上对她太过信任了,这不是什么好事。”
谭会顺势转移话题:“不过在如今耀京,丞相的儿子倒是比她更出风头呢。”
燕鸿轻笑一声:“虽算半个天才,却束之高阁,犹如笼中鸟。”
“挺可惜的。不是么。”左南椒在一旁附和。
燕鸿这话轻视偏多,左南椒的对这孩子却叹惋多。
那孩子十来岁时被前朝人绑走,回来后人已瘫痪,今年开春时,他出席了一场流水诗会,孤篇横绝,他本人却全程藏在挂帘后,不曾见人。
这神秘感反倒给他营造了不少话题,不过那之后,听闻他又被关回到家中阁楼了。
这话题没再继续下去,谭会趁着这会儿席上热络,也问起鸱枭的事。
他留京一事八字已然一撇,但也得多打听打听鸱枭的情况,俗话说得好,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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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都护府外百里,流沙滚滚。
青年坐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浑身裹一件灰白色布袍,乌木一般的黑发从兜帽流出。
他注视着流沙,从怀里掏出一块银锭子扔进看似静止的沙海里。
一瞬,银锭就像陷入沼泽一般,被流动的沙吞噬。
他身后站着一个粉面的女娘,也不管环境如何,穿金戴银的,学着他把取下耳环也扔下去,耳环轻,反倒浮上头了。
“言辛,轻功飞过去?”
女娘姓苏,名叫苏昭,对外说她今年十七,无人知其背景。
前几天穿越沙漠的时候,引路的向导想与她攀近乎不成,人却反倒死在了沙漠里。
坐地上被叫做言辛的青年也没问她是个什么情况,苏昭倒是先主动解释,说那向导手不干净。
她这人信奉一件事,只要不是天大的或者危及自身性命的事,就算不上是秘密,对于同伴必须坦诚,须知误会往往由此滋生。
言辛这才说:“该等回去再动手的……迷路了。”
苏昭噎住。
她也不是没想到这层,当时几人眼前已经出现了鲜活的街市景象,所以她才利落下了手,却没想到是蜃景。
祸不单行,这个当头,落单的二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进了一处流沙中。不幸中的万幸是,二人当时正靠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休息,反应及时,直接跃到了岩石上头。
“就怕一脚下去直接踩进去了,而且,我不知道这流沙有多广。”言辛摇摇头,“再等等。”
“等什么?”苏昭好奇道,“等这流沙过去?”
言辛束紧兜帽,将目光放远。
“等人。”
他的话音刚落,沙海中忽然卷起沙尘,这沙尘卷得极快,不一会儿就卷出龙吸水。
苏昭见状连忙从包袱里掏出一条锁链,锁链的一头有一个锋利的十字形铁钩,她将铁钩巧妙勾进岩石的缝隙中,又把另一头勾到自己腰腹里藏着的尼龙布条内。
做完这些事她多少有些紧张,还不忘问言辛要不要拉住她。
“不用。”
言辛的动作由坐改蹲,他的后背微微弓起,像一头灰白色的豹子,警觉地看着那越来越近的龙卷风。
越来越近,越来越疾。
风沙把二人的身影逐渐吞没,太阳也无处可寻,大难临头,苏昭半个身体被吹起来,她紧张地不停眨眼,在心里祈祷自己好运。
却就在下一瞬,风停了。
龙吸水像是反了一个方向卷着,那些卷起来的一切都跟随着它逐渐平静,二人重新落到地上,眼前的风幕也逐渐消散。
风暴之中,显现出一个暗色的影子。
此行,言辛就是为它来的。
为“鸱枭”而来。
传闻中,鸱枭会在龙卷风中寻找食物,它们总是从风中来,自流沙现。
飞沙散去,阳光重新掌控这片土地,影子也逐渐深刻。
言辛原本没有起伏的脸上浮现出些许讶异的表情。
于风沙中显现出的并非鸱枭,至少,她的身上没有妖相。
她和言辛一样裹着灰白色的长袍,但她没戴兜帽,风沙过去,锦缎一样黑黝的长发上像是没有沾上一粒尘埃,行走在流沙之上,如履平地。
苏昭注意到了其他的东西,这个从风幕中出现的人看起来和她同龄,但她身后的右手正拎着什么,有一些细碎的布料,但那显然是从人的躯体上撕扯下来的一条断腿——但只有大腿部分。
与此同时,空气中似乎浮现着淡淡的血腥气。
苏昭高声问:“阁下是什么人?怎么从这龙吸水儿里出来了?”
对面沉吟不语,边走边打量他们,好一会儿才开口。
她举起手里那肉块,有些疑惑地歪着头:“这是你们的?”
她拎起那肉块嗅了嗅,然后伸手指了一下苏昭:“有你的味道。”
这话说的,什么叫有我的味道。苏昭额头直跳,眯着眼在大太阳下仔细瞧了眼,这肉块上的衣料看起来的确眼熟。
她低声嘀咕:“……这不是那向导的么。”
她声音不大,那人却也听见了,她人已经走近,抬头看着巨石上的二人,不太认可道:“不要把金髓扔进沙漠里,鸱枭吃了会生病。”
“金髓?”言辛反应过来,在兜帽下不动声色地观察她的长相与神色。
那人问:“你们不知道金髓是什么?”
言辛从石头上跳下来,果然,底下的流沙已经凝固,他跳下来的位置离她有些近,但也没有退处。
他有些不自在地半垂下头,悄悄打量帽檐外的影子:“的确不知道。”
“既然不知道……那便不是敌人,是客人。”
她伸出手:“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鸦恹,乌鸦鸦,心厌恹,是鸱枭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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