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是被一种尖锐的、撕裂般的疼痛拽回意识的。
不是熟悉的出租屋晨光——她睡前明明还在伦敦大英博物馆的修复室,指尖刚触到那幅《赫尔曼家族夫人肖像画》的金属画框,一股强烈的电流就顺着指尖窜遍全身,眼前炸开一片白光。再睁眼时,映入眼帘的不是医院的白色天花板,而是低矮得让人压抑的阁楼橡木梁,梁上积着厚厚的灰,几缕惨淡的晨光从斜开的小窗挤进来,在空气中投下浮动的尘埃光柱,每一粒尘埃都清晰得刺眼。
“嘶……”她想撑着身体坐起来,额头传来的剧痛让她倒抽一口冷气。伸手去摸,指尖触到一片黏腻的干涸,还能摸到一个肿得发烫的肿块,边缘的皮肤紧绷着,一动就牵扯着神经疼。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这不是她的手——指节粗糙,掌心有常年握扫帚磨出的厚茧,指甲缝里还嵌着泥垢,完全不是她那双常年握画笔、涂满护手霜的手。
身上的衣服更让她心惊。是一件灰扑扑的粗布裙,领口磨得发红,边缘还脱了线,裙摆沾着几块深色的污渍,凑近闻能闻到一股混合着霉味、泥土味和淡淡血腥的怪异气息。布料硬挺得像块未鞣制的皮革,勒得她肋骨发紧,每动一下都能感受到布料摩擦皮肤的刺痛。
这不是她的身体,也不是她的衣服。
穿越——这个只在小说和影视剧里见过的词,此刻沉甸甸地砸在她的脑海里。她强迫自己冷静,调动起原主零碎的记忆:这具身体的主人叫“苏芮”,是鸦羽庄园的底层女仆,昨天傍晚在通往阁楼的楼梯上“摔”了下去,再醒来,就换成了来自二十一世纪的艺术史研究生沈清。
“醒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阁楼门口响起,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压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沈清转头,看见一个穿深褐色粗布围裙的老女仆站在门槛边。她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木簪固定着,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手里端着一个缺了口的陶碗,碗沿还沾着干涸的粥渍。这是玛莎,原主记忆里,庄园里少数对她还算温和的人,负责管理女仆的日常起居。
“玛莎太太……”沈清试着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少女的青涩,却又透着长期营养不良的疲惫,完全不是她熟悉的音色。
玛莎走进来,脚步很轻,像是怕踩碎了什么。她把陶碗放在床头的小木桌上,碗里是半碗黑黢黢的麦粥,飘着几粒干瘪的豆子,散发着淡淡的焦味。“先喝点垫垫,你从楼梯上滚下来,能醒就不错了。”她的声音压得更低,眼神飞快地往阁楼外瞟了一眼,然后又落回沈清身上,带着明显的警告,“记住,醒了就赶紧干活,别去东翼塔楼,塞巴斯蒂安先生……他会砸人。”
“塞巴斯蒂安先生?”沈清抓住关键词,原主的记忆里,这个名字和“疯癫”“恶灵附身”“砸坏了三个花瓶”“咬伤女仆的手”之类的碎片混在一起,模糊又危险。
玛莎的眉头皱得更紧,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围裙的边角,像是提到了什么禁忌。“赫尔曼家的少爷,”她的声音又低了几分,几乎要融进阁楼的霉味里,“去年夫人没了以后,他就疯了,把自己关在东翼塔楼,见人就砸东西,前几天还把送水的露西砸伤了,胳膊上缝了五针。庄园里的人都躲着他,你别凑上去找死。”
沈清注意到,玛莎说“夫人没了”的时候,喉结动了动,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惋惜,又像是恐惧。她还想说什么,玛莎却突然直起身,匆匆端起空碗往门口走,走到门槛时又回头叮嘱:“画室该打扫了,管家本先生今早已经问过你的去向,别让他抓住把柄。”
阁楼的木门“吱呀”一声合上,又恢复了死寂。只有远处石制回廊传来隐约的“嘎吱”声,像是风刮过朽坏的木梁,又像是有人在暗处缓慢走动,透着哥特庄园特有的阴冷。
沈清端起那碗麦粥,粥已经凉了,口感粗糙得剌嗓子,豆子硬得嚼不动。她强迫自己喝下去,胃里空荡荡的,只有这点东西能支撑她活下去。喝完粥,她扶着墙站起来,额头的疼似乎减轻了一些,但身体还是虚弱得厉害,原主长期营养不良,又摔了一跤,底子差得离谱。
她走到小窗前,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窗外是庄园的后院,石墙有两人多高,爬满了枯萎的常春藤,藤蔓干枯发黑,像一道道狰狞的伤疤。远处的东翼塔楼矗立在阴影里,尖顶插向灰蒙蒙的天空,窗户紧闭着,玻璃蒙着厚厚的灰,像一只蛰伏的怪兽,透着生人勿近的压迫感。
按照原主的记忆,这个时间她该去打扫西侧的画室。她捡起墙角的扫帚和抹布——扫帚的木柄已经开裂,抹布硬得像纸板——忍着额头的钝痛,走出阁楼。
庄园的走廊是石制的,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让她打了个寒颤。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味:尘埃的干燥味、陈年木材的霉味、远处厨房飘来的劣质面包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油画颜料和松节油的刺鼻气息。走廊两侧的墙壁上挂着几幅蒙着防尘布的画,布上积着灰,看不清里面画的是什么,只有金属画钩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
画室在一楼西侧,门是沉重的橡木做的,上面刻着繁复的花纹,却因为常年无人打理,花纹里嵌满了污垢。沈清推开门,一股更浓的油彩味扑面而来,混合着松节油的辛辣,还有一丝淡淡的、类似铁锈的味道,让她这个常年与古画打交道的人瞬间警觉起来。
画室不大,石墙上挂着四幅蒙着防尘布的画,只有正中央的画架上,摆着一幅未蒙布的肖像画。画中是位穿着淡蓝色长裙的妇人,眉眼温柔,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背景是钴蓝色的庄园花园,薰衣草开得正盛,笔触细腻柔和,一看就是精心绘制的作品。
沈清的呼吸猛地顿住——这张脸,和她穿越前在博物馆修复室研究的《赫尔曼家族夫人肖像画》一模一样!画中的妇人是伊芙琳?赫尔曼,鸦羽庄园的前女主人,也就是玛莎口中“去年没了”的夫人,男主塞巴斯蒂安的母亲。
她走近画架,越看越觉得违和。画布边缘磨损得厉害,颜料层有明显的干裂,显然被放置了很久,但最奇怪的是背景的钴蓝色——这种钴蓝颜料在十九世纪中期属于名贵颜料,色彩饱和且稳定,可这幅画的钴蓝背景却透着一种刻意的厚重感,像是在原本的画面上又覆盖了一层,而且在某些角度的光线下,钴蓝层下似乎隐约透着一点暗红色的痕迹,像是被覆盖的字迹,若隐若现,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作为艺术史研究生,沈清对颜料层的变化极为敏感。她伸出手,指尖刚要碰到画架上的画笔,想试着调整角度,更清晰地观察那些暗红色痕迹——
“谁让你碰我母亲的画?”
冰冷的声音突然在身后炸响,像一块冰砸在烧红的铁上,伴随着“哗啦”一声脆响,瓷器碎裂的声音在安静的画室里显得格外刺耳,碎片飞溅到石地上,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沈清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门口站着一个男人。他穿着一身黑色天鹅绒睡袍,衣摆拖在地上,沾着几点灰尘,却丝毫不显狼狈,反而透着一种阴郁的贵气。他的左眼睑被一枚银色眼罩遮住,眼罩边缘镶嵌着细巧的花纹,遮住了大半张左脸,只露出右眼——眼白里布满了红血丝,像很久没合过眼,瞳孔是深褐色的,此刻正死死盯着她放在画笔上的手,眼神冷得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刀。
他的右手垂在身侧,指尖还沾着一点白色的瓷片反光,显然刚才的碎响就是他弄出来的——他摔了一个瓷杯,或许是桌上那只盛着半杯冷茶的白瓷杯。
男人的身高很高,站在门口就挡住了大半的光线,投下的阴影几乎将沈清完全笼罩。他身上散发着一种复杂的气息:淡淡的雪松味、旧书的油墨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苦杏仁的味道,让沈清莫名想起博物馆里那些需要特殊保存的古画——带着时间的沉淀,却也藏着未知的危险。
“你的手,”他又开口了,声音没有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目光牢牢锁在她的指尖,“从画架上拿开。”
沈清的喉咙发紧,额头的疼似乎又剧烈起来,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强烈的直觉——这个男人的“疯癫”或许是假的,他对母亲肖像画的偏执,更像是一种保护,保护画里藏着的秘密。
她没有立刻拿开手,反而更靠近了画架一些,目光落在钴蓝背景的那些暗红色痕迹上,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先生,这幅画的颜料层有问题,钴蓝下面……”
“我没问你这个。”男人打断她,脚步往前迈了一步,距离她只有两米远。沈清能更清晰地看到他睡袍领口下的锁骨,线条凌厉,还有他脖颈处露出的一点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我只问你,谁让你碰我母亲的画?”
他的语气没有加重,却让画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沈清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沉重地撞在肋骨上,和石墙外隐约的回廊吱呀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让人窒息的节奏。
她突然注意到,男人的右手虽然垂在身侧,指尖却在微微蜷缩,像是在克制着什么——不是愤怒,更像是一种紧张,一种怕被人发现秘密的紧张。
这一刻,沈清忽然笃定:塞巴斯蒂安没有疯。他的“疯癫”是装的,是他在这座压抑的庄园里,保护自己、保护母亲肖像画的唯一方式。而这幅画里,一定藏着伊芙琳夫人死亡的真相,藏着他不惜装疯也要守护的东西。
她缓缓收回手,没有辩解,也没有后退,只是抬起头,迎上他带着红血丝的右眼,轻声说:“抱歉,先生。我只是觉得这幅画需要保养,毕竟……这是夫人留下的东西。”
她特意加重了“夫人留下的东西”几个字,观察着他的反应。
男人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像是被什么刺痛了。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死死盯着她,眼神复杂得让人看不懂——有警惕,有怀疑,还有一丝一闪而过的、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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