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非君子

这两张空印公文,是秦誉递来的一道纵云梯。

他是要她,直接走到天子的面前来。

如今朝堂局势,苏构被打成陆派,面上瞧着是有些倚仗,实际上却是被横了一道掣肘。

赵丰年这个老狐狸,轻轻拨了颗子,不动声色就堵了苏构的手脚。

陆濯是陆匡义的嫡长子,身上背负着整个陆氏的荣光,得的又是陆匡义的真心疼爱,这一子横在苏构的面前,足够逼得她动弹不得。

她若想动,先得摘了这颗棘手的子。

她若要摘,整个陆派便会倒过来,首先将她的骨头打碎。

赵丰年不过是站在远处,往这一头拍了拍袖子罢了。

苏构瞧着窗外湿漉漉的廊檐,轻轻想到,无论是赵丰年,还是秦誉,甚至是陆匡义,都要比她看见的更加冷漠。

大裕朝在先帝年间的时候,曾经出过一桩大案。

各州府的官员,每逢岁末便要入金陵呈送钱粮与税银,身边携带着造好数目的账册,与呈送的钱粮税银一道进了户部,两头数目合拢了,便算是结项。

难就难在各州府的钱粮往金陵这头运,路上免不了折损一些,账册上盖了印的数目与呈送到户部的总有些出入,常要驳回。

州府大印不出府衙大门是规矩,若要重新按着到户部的实数造册,便只得折返回到各州府,耗时数月,人疲马乏,颇为不便。

自前朝哀帝以来,官员间便有些隐晦的默契,将州府大印提前盖在几张空白文书上,随身携着,到了金陵,按着户部核点的实数重新造册,每每要核验,总是两相合拢,严丝合缝。

原是一桩欺上瞒下的隐秘,却又是一桩上下通着气儿的手脚。

到了被揭开来的时候,是欺君。

各州府主印官员到户部左右侍郎,上上下下牵连了近千人,或死或徙,无一幸免。

翰林院的文书记载这桩大案文字寥寥,也掩不住那或死或徙近千人的惨烈。

虽是寥寥几字,却几次写到先帝,先写到先帝震怒,后又书先帝盛怒,结案后月余,仍写先帝再发诏告,大裕朝必绝空印手段,犯者以欺君论,必诛之。

苏构如今袖子里折好的,是两张空印的公文,上头盖着的是晋州府的大印。

晋州府原先的长官,是如今的礼部员外郎,陆濯。

若说是空印也不算确切,其中一张上头填着数目,年份是元和三十年,应是造好数目的账册初稿。

这是前一年的钱粮税银造册,原本应当是收在户部,如今却被悄然呈送进了刑部,堂皇地摆在了苏构的案头。

就像是追着她一路跟来似的。

她知道是秦誉。

他给了她强破赵陆掣肘之局的刀锋。

他要她除了陆濯这颗子。

他要她拔掉生在陆派的根枝,向更高的权势踩去。

赵陆二公之上,是天子。

天子要用的,是纯臣。

陆派下的苏构只能是苏构,赵陆二公之外的第三人,却是青云直上的炙手权势。

赵丰年不动声色,秦誉却是偏向虎山行,博的,是圣心。

“苏大人在想什么?”

陆洵将手底的文书理好了,一一排在案上,并不曾抬头,只是问道,“是人命?”

苏构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陆兄可记得,三司会审那一日,皇上要我与赵润之摆案作文章,写的是什么。”

陆洵仍未曾抬头,漠然道,“自然记得,是忠君。”

忠君。

她轻轻笑了笑,天子坐朝堂,巍巍之高,那深不见底的圣心,底下的人又可曾当真看清过。

“我记得苏兄说过,你非君子。”

那是在孟琅衣冠冢前,她向他剖开的坦荡。

苏构转过头来,瞥见陆洵伸出的手腕上有几条斑驳的淤青,问道,

“若是陆兄呢?”

陆洵抬起头,平静说道,“我亦非良善。”

他将手中的文书放下,缓缓走到苏构的身旁,一同望着外头湿漉漉横斜树枝。

前天下过的雪,一直化到了今日也不曾消亡。

他将双手背在身后,能叫人瞧见他腕上斑驳蜿蜒的淤青,一直隐没到大袖之中。

“是我故意叫苏大人瞧见这些淤青。”

他说的平淡极了,并没有什么不堪的模样,“我非君子。”

苏构缓缓道,“对陆兄来说,孟琅坟前那两页账簿,不够。”

外头的冷风吹过陆洵身上的云鹤纹,与平日里的隽逸瞧着也没有什么不同,他静静说道,

不够。

他太了解他的父亲了,陆匡义迂腐,讲究的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嫡庶纲常是他的道,陆濯这个嫡子,是他的命。

区区两张供银当朝首辅赵丰年的账簿残页,不过是悄然抹杀于陆府高墙之内罢了。

陆洵漠然想到,就像是五年前,被困在漆黑暗室的他一样。

陆府的墙这样高,有什么样的东西是掩不住的。

“今日信阳王拦轿于礼部门前,也是陆兄?”

苏构低声问道,便听得陆洵轻轻摇了摇头,“陆某非君子,却非小人。”

“我本不愿牵扯她进来。”

陆洵极淡地笑了笑,“苏兄杀过人吗?”

苏构怔了怔,没有说话。

她不知怎的,突然想到了先前在忠定侯府上,老太太坐在春晖堂,开口叫了一声她的名字,说道苏构,在这金陵城,光有手段是不够的,要斩草除根。

陆洵没有出声惊扰她,只是兀自瞧着外头被风吹着摇晃起来的树枝。

那风却不解意,一路吹来,将人的衣襟都拂开了一些,浅苍青的云鹤纹尽处露出了一道陈年的疤痕,从削瘦的锁骨一路蜿蜒到衣襟的合拢处。

陆洵伸手将领口重新抹平了,淡淡说道,“与苏大人打个赌如何?”

苏构便说道,“陆兄请。”

“方才礼部门前,轿沿上缀着的一块玉,苏大人可瞧见了?”

苏构点了点头,“碰碎在了地上。”

陆洵阖上了身前的半扇窗,回过头来面上都是漠然,“到了明日便是一条人命。”

淅沥的声响沿着窗缘一路往深尽处起来,原来是外头下起了雨,湿漉漉的,叫人不免皱了皱眉。

陆洵向着苏构拱了拱手,缓缓退着便下去了,似鹤一样的身影轻轻地踏入雨中,也不想着要遮挡上一二。

他的脚步始终很轻,原先的时候,苏构觉得这样安静的人,是不愿意叫人惊扰了去。

如今的时候,苏构才瞧出来,是沾上这样一片土地,叫人不愿意多踏上一分。

信阳王府的小太监阿二候在远处的檐下,见到陆洵出来,便低着头跟上,手里拎着一个景致的食盒,却没有带伞,只得以另一手的大袖遮挡着它,好叫自家主子的心意,不会被这场风雨摧去了。

是这世道,不肯叫人活得容易一些。

这场细雨下起来便没有停,下值的时候,赵润之在吏部的门前停了一停,回头向身边伺候的小厮吩咐道,

“你们先回府。”

将人打发走了,他将油纸伞撑开在手中,缓缓往刑部的门前去。

今日这雨下的也不算太唐突,却实在是半路起的势,苏构没有带伞。

她在刑部外头碰上了赵润之,温然立于伞下,向她微微一笑,“苏大人。”

“赵大人。”她说道。

赵润之将油纸伞稍稍向一旁让了些,向着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苏构走过去,赵润之撑的是一柄寻常的油纸伞,将细细的雨珠隔开了,仍有许多淅淅沥沥地响声在她的头顶,伴随着他二人缓缓往前头走去。

“苏大人,已是几日未见。”赵润之微微笑了笑,“倒不如从前翰林院常有相交之谊。”

苏构亦是淡淡笑了笑,“赵大人说笑了,苏某不敢高攀。”

她素来便是这样客气又疏离,赵润之也不在意,仍是提起翰林院,说的是韩学士前几日递了折子,要以年老辞官回乡,圣上已经准了,还赐了手书,写的是风骨茂德。

苏构怔了怔,点头道,“韩学士素来持重有德,如今辞官回乡了,也是好事。”

她轻声道,“可聚天伦。”

赵润之笑道,“苏大人所言,赵某亦从之。”

却是话锋一转,向她问道,“不知苏兄可曾想过辞官回乡,可聚天伦,亦有泰然。”

苏构缓缓站定了,在油纸伞下小小的一方寸土内转过身来,瞧着赵润之雅致的相貌,静静说道,“赵大人说笑了。”

赵润之笑容仍然温和,“苏兄见笑。”

便是骤然无话了,一柄油纸伞下,拢着两个人,瞧着是并行着一道往前走,却是似近却远的疏离着,没来由叫人觉得憾然。

赵府与朱雀巷并不同路,到了前路的时候,苏构停下来,从赵润之的油纸伞下退后了一些,轻轻一揖,

“多谢。”

她从容踏入雨中,也没有再回一回头,赵润之没有勉强,只是瞧着她孤身走向她的前路的模样,心里头原本想着细雨能阻一阻她执着的步伐,又想着这雨能轻一些,只觉得那人削瘦的脊梁,瞧着纤细极了。

叫人没来由地想要叹息。

苏构走在雨中,只是想到,今日陆洵问她的话,从前她也问过赵润之同样的一句。

她与赵润之,原来也曾走过同样的一段路。

感谢每一个小天使,下章更新前,本章留言发红包,鞠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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