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文台发布,近日多有不定时阵雨,出行请备伞……”
广播声被车门生生截断。自驾驶位下来的男士皮鞋原本一尘不染,行出几步便沾了伞外飘来的水气。鞋底纹路嵌着雨水与细沙,每一步落下,都像在细碎的玻璃渣上碾过。
黄竹坑工业区的旧工厦里,因这段时间外立面整修整栋停业,空落无人。又逢连日有雨暂停施工,楼梯间浮着淡淡霉味与潮气,像被海风久吹后的死寂。
这里曾以制造业为主,如今聚拢了二十多间画室与小型画廊。空间仍然粗糙——水泥墙、铁闸门、声控灯的钠光在墙面投下昏黄一层。
工作关系,施廷桐来这类地方并不少,本该习惯。或许是联想到即将见到的人,或许是根本没想过这地方还能住人,他在不耐烦下露出几分嫌厌。
他在楼梯口跺了跺脚,鞋面水珠抖落,下头湿亮的地砖被踩出纵横的灰黑泥痕。
走廊的声控灯“嗒”一声亮起,昏黄的钠灯映出墙面一层又一层被粉笔乱涂的痕。
难以想象她竟能忍受这样的地方,要做多大的牺牲。
顺着楼梯向上到四楼。工厦一梯三户,木门外加铁闸的怀旧样式,左侧那户用粉笔在门边歪歪扭扭写了“art stidio”,门虚掩着。
他走流程似的屈指敲了敲,里面无人应答。
施廷桐推门而入。
正对的客厅中央,邝千渝蹲在地上。屋里开着冷气暖风,她只穿一件吊带也不至于发抖。她对即将被撑爆的登机箱无计可施,坐在箱盖上用体重往下压,仍不能完全合上。
听见门响,她抬起脑袋,与施廷桐的目光撞个正着。
“啊。”
一双男码的灰色塑料拖鞋向他延伸,指甲油褪色满是缺口。
她既没打招呼,也没喊他的名字,低头继续“收风”式地处理行李。其他不重要的杂物更是扔得到处都是,一片狼藉,像雨后泥水刚退的“洪灾”。
不过一眼,他仍没错过她眼眶周围一圈红。
想也知道她那样——倔得很,瞪着一双大眼不让泪掉下来。平心而论,她对多数事不上心,能让她情绪外露到这个地步,已是很大的委屈。
自讨苦吃。
施廷桐过去,曲腿半蹲,挑起地上的一件内衣:“不值钱的就别带了。”
邝千渝起身,重新打开箱子,努力把边边角角都塞进去,头也不抬,声音闷闷的:“那就没东西可带了。”
他笑了一下,轻而快,听不出是单纯觉得好笑,还是掺了几分自嘲:“你也知道这些都不值钱。”
她翻了个白眼:“我又不是傻子。”
她的收纳几乎为零,对这些“不值钱”的小玩意更没有耐心——无非是往登机箱里胡扔一堆,然后想办法合上。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她赌气,又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掏出来。
他的目光落到她身上——
只穿着吊带与内搭,腿在室内白得发亮,险些晃了他的眼。
“那我先换身衣服。”邝千渝说。
她朝“卧室”去——不过是一间放了花架与地铺床垫的隔间——想起刚才衣服都被她扫到地上。
施廷桐把手里提着的纸袋丢过去。
她被动静吸引,看见商标,挑眉:“考虑得还挺周全。”
邝千渝弯腰打开纸袋,从里到外一整套经典格纹冬装,还挂着吊牌。她勾出贴身衣物——连这个都准备了,再低头瞄一眼身上,喃喃:“确实也不值钱。”不知是说给他,还是说给自己。
她利落把吊带换掉,顺手把贴身的也换了,一层层穿好他带来的衣服,动作干脆。
“你洗过吗?”她忽然怀疑,别把仓库里新拆的就套她身上。
“男朋友都不讲究,穿衣服倒挺当回事?”他语气不太客气。
她懒得理,抖了抖衣料的褶。
他这才补一句:“贴身的洗过,外面的没来得及。”——她那通电话打得很突然。
“行吧。”她没得挑,在他面前陆续抬腿,一层裹一层,直到全副武装。
重要证件都摆在茶几上——她捡起身份证塞进兜里,又环视一眼这间面积小得可怜的工厦单位,实在没有什么值得留恋:“走吧。”
施廷桐转身,她跳过堆成小山的衣物,伸手勾住他的指尖,跟在后面下楼。
发动车子时,他一边用WhatsApp语音给邝父报平安:“叔叔,我接到阿渝了,她没事,您和我妈放心。嗯,不麻烦。好,晚点让她回您电话。”
三言两语交代清楚,他挂了电话,驶离黄竹坑。车子穿过香港仔隧道,上了干诺道中,再走西隧往九龙方向。雨后柏油路湿亮,霓虹在玻璃上拉出长线,橱窗里人影重叠。邝千渝还觉得新鲜,一直往外看。
过一会儿,她侧过头:“我不想回家。”
“没打算送你回去。”他手腕搭着方向盘,“去我那。”
她的肩膀松了些:“行。”
又沉默地开了一段,车里安静到能听见彼此呼吸。她不理他,让他自己和空气生闷气。
快抵达时,他看向旁边。她低头玩手机,指尖在屏幕上飞快打字,像在回 IG限时。一缕头发自然垂落,遮住半边脸,看不清表情。他唇线绷成一条直线,倒也按住了情绪——颇有她父亲的稳重。
忽然伸手把她的发丝撩开,下巴也顺势抬高。邝千渝不得不停下打字,仰头与他对视。
他开口:“这次玩够了?”
她显得几分失望:“没意思。”
不出所料。
当初邝千渝凌晨两三点打来电话,说自己又要谈恋爱了,施廷桐正忙着给学生改论文,没太当回事。几天后,她又说这段电影宣传的空档不回家,要和男朋友同住,“共同打拼美好未来”。
他也不知哪个部分更好笑,由她去。果不其然,没过半个档期,她就带着哭腔来电,要他接她离开。
“体验生活的结局,不太美好?”施廷桐问。
她想起这事仍觉烦:“嗯。”
“吵架?”
“不止。”她抿抿嘴,终究说出口,“他出轨。”
“他瞎?”
“他嫌我没钱。”
这大概是他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他家里很有钱?”
“卖画为生,还有个生病的老母亲和上学的妹妹。”
“……”他眉峰拧紧,觉得她的审美在逐步降级,“你看上他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帅?”
——还不如你呢。可当下关头,她说不出夸他的话,只能转移话题:“他攀上一个开画廊的,说要签他,还能把他的画送去苏富比上拍。”
施廷桐猜的也是这路数。小公主愿意抛下光环陪他从头起步,人家却巴不得有根“高枝”就往上爬——谁跟你脚踏实地。
“以你的性格,不想教训教训他?”
她老实:“当然想。但真闹起来动静太大,要动手砸东西,还得你善后,太麻烦……一点也不好玩。谈个恋爱像做精准扶贫。”
“以后还‘体验生活’吗?”
“不体验了。”
“还谈恋爱吗?”
“恋爱……还是要谈的。”
他冷眉瞥她。
她正色:“我不能遇到一个渣男就封心锁爱吧,像我放不下似的。”
他这才恢复常态,把车停进九龙塘的地库车位。
“也对。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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