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沉闷且压抑,厚重的窗户纸隔绝了大部分光线,呈现一片晦暗之色。老将军低头站在书案前凝神思索,手指在桌子边沿轻点,似乎没注意到进来的人。良久他捏捏眉心,看着并排伫立在跟前的儿子儿媳们,叹气道:“都先坐吧。”
三人狐疑地对视了一眼,在倚墙而设的黄花梨木扶手椅上坐下,皆挺直腰背侧身望着老将军。
老将军目光逡巡一圈落在沈韵瑾身上,眼神锐利,语气却很平静:“我派出去的探子找到了先皇的内务大太监富公公,富公公从先皇出生起就开始近身伺候,陪伴先皇七十三年,如今八十多岁了,依然精神矍铄,神志清明。”
他说完停了停,人还是看着沈韵瑾,从上俯视有很强的压迫感。沈韵瑾不解,老将军说的这些跟她有什么关系?
“先皇临终前富公公寸步不离地照顾,先皇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最清楚 ,富公公说根本没有那张传位手谕,直到先皇驾崩的最后一刻他都是要传位给太子也就是当今圣上的。”
“什么?”
“怎么可能?”沈韵瑾“嚯”地起身,声音不由地变了调,“我分明看得真真切切,手谕上还盖了先皇的私印。”
她将手谕的内容一字不差地复述一遍,又仔细回忆了誉王那晚的情形,“当年皇子之争那么激烈,先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誉王拥有夺嫡的资格,甚至很多朝中大臣都认为誉王会是继承人,不然……”
不然她父亲又怎会巴巴地把她献给誉王?
老将军摇摇头道:“富公公跟先皇有相伴一生的主仆情谊,他不会说谎。”
沈韵瑾垂下的手握紧了拳头:“我又何来的胆量敢撒这样的弥天大谎?”
沈韵瑾难得情绪有一丝激动,老将军抬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她先冷静。
箫恒轻咳了一声说:“这事挺离奇,或许真有这样一张手谕在,只不过这张手谕是被人伪造的。”
箫慕疑道:“誉王假传圣谕试图篡位?”
说完他又觉得不可能,从沈韵瑾描述的誉王当时的反应来看,他没有任何心虚和惧怕,是真的觉得大势已定。
“也许.....连誉王自己也不知道手谕是假的。”
“那事情就更复杂了。”
箫恒和箫慕皆苦笑。
老将军又道:“先皇对誉王的赞赏大家有目共睹,但不肯传位给誉王是有原因的。”
说到这里他用两根手指按住眉角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那张威气逼人的脸上竟闪过一丝羞赧,“据说誉王不喜男女之事,有龙阳之好,且无心为皇室传宗接代。”
“......”
萧家两兄弟不约而同地掀开杯盖喝了口茶压惊。
沈韵瑾跌回座椅上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内心一片清明,原来是这样!
老将军眼神四顾心茫然,难为他这个年纪还要去打听皇子这般猎奇的私事。
箫恒:“誉王府的下人口风挺严的,这些事此前没漏出过半点风声。”
箫慕:“可是我怎么听闻从前誉王府里养了不少美人,难道那只是个幌子?”
他们习惯性地想去看沈韵瑾,又生生忍住把转了一半的脖子转回来,僵硬地维持着非礼勿论的君子风度。
老将军咬咬牙抛弃了他的风度:“探子还打听了些其他的,宫中负责照顾后妃起居的老嬷嬷说,锦妃当年入宫时还是处子之身。”
“......”
沈韵瑾不得不赞一句将军府的探子无所不能。
当年羌芜国向先皇求和,自愿送四公主来京城当质子,还多次暗示想把四公主许配给当今圣上,先皇不想让羌芜女子做太子妃找理由搪塞过去了。
后来四公主不知怎么搭上了誉王,虽然没有明面上定下婚约,但京城贵族都当四公主是将来的誉王妃。况且羌芜国民风开放,女子遇上喜欢的男子私定终身是稀松平常的事儿,四公主常常在誉王府过夜,誉王也从没否定过他和四公主的关系.....
莫非四公主和沈韵瑾与誉王那些暧昧不清的谣言是誉王自己传出去的?目的是为了掩饰......
沈韵瑾突然想到了栾枫。在誉王府看到的那个扮成女装的身影分明就是栾枫,真正和誉王有关系的是栾枫吧?
沈韵瑾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只觉得荒唐、可笑又可悲。她的情绪没逃过老将军的眼睛,老将军撑着书案,身体微微前倾问她:“你想到了什么?”
“如果誉王真有....那方面的爱好,我怀疑他的对象是羌芜国的五王子。”
沈韵瑾也没打算隐瞒,毫不犹豫说出她的猜测。这次老将军的眉角狂跳起来,按都按不住。箫恒和箫慕张大了嘴巴,他们二十多年的人生应该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离谱之事。
箫恒抽搐着嘴角说:“据我所知,本次带领羌芜国使者来朝是五王子第一次踏入京城。”
沈韵瑾调整好心态慢慢喝着茶:“两国商贸频繁,很多胡人流入京城,当年五王子想要混进来也不难吧?四公主和五王子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出入誉王府的究竟是四公主还是五王子谁说得清?”
“他们究竟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五王子千里迢迢潜入京城就是为了跟誉王约会?”箫慕张着的嘴巴硬是合不拢,清澈的瞳孔里映出破碎的震惊,“两个男的....也这么痴情?”
“这....应该不会。”箫恒有些同情地看着自己的弟弟,“京城卖得最火的话本子也不敢这么写,这中间肯定有一些别的原因。”
“所以五王子当年偷偷跑来京城的目的是什么?”
众人皆报以沉默,这事匪夷所思的程度堪比聊斋。五王子和誉王到底是什么关系?先皇又如何知晓?谁伪造的手谕?又是谁偷走了手谕?誉王真是死于突发疾病?谁要杀沈韵瑾?
一桩桩一件件形成一个错综复杂的谜团,理不清头绪,细想又着实令人心惊。这背后究竟是谁的势力在作乱?他们接下来还想要干什么?
“看来问题的根源在五王子这里。”老将军背着手踱到窗边,透过厚重的窗户纸望向看不见的远方,天色暗了,书房里更加阴郁。
“他们暂时应该不会再对韵瑾下手了。不过.....”老将军又转过身来看向沈韵瑾,“你还是要多提防些,今天酒肆一事就有些蹊跷。”
沈韵瑾早猜到会有将军府的探子暗中跟踪她,因此也不意外,温顺地点了点头。
“继续查。”老将军往虚空中一挥手,只听窗外有一声轻微的动静,像一只鸟快速掠过,而后归于寂静。
众人走出书房,老夫人房里的丫鬟春桃正迎面往他们这边走,见他们出来,快走两步躬身行礼道:“老爷,少爷,夫人,正厅的晚膳备好了,老夫人差我来请各位去用膳呢。”
箫恒想躲,他今天去集市买了不少吃食,正打算和心柔二人花前月下小酌两杯。
老将军一眼看穿了他的意图,在他开口前制止了他:“去陪你们母亲吃吃饭,她近日心绪烦忧,多是为你们挂心所致。”
总不能为了情人冷落母亲,箫恒原本后缩的脚步适时往前踏了一步,和箫慕并肩往前去了。
箫恒和箫慕两人身量一般高,箫慕硬朗如一棵挺拔的松树,有蔚然之感。箫恒瘦但不羸弱,长衫飘逸,如玉质清风。再观旁边的老将军,刀剑磨砺出来的雄武之气刻在骨子里,形容如巍峨山川。父子三人各有各的气宇和风姿,见之令人赏心悦目。
沈韵瑾平日里话本子看得多,见到好看的人便不由自主地套入戏幕里去,此一路以箫恒箫慕为主角在心中编织了好几个曲折的情节,犹自欢喜。
箫恒总觉得背后一道黏腻的目光挥散不去,脚步一顿转过身去,沈韵瑾正盯着他,嘴角无端噙住一丝笑意,看猴似的,箫恒突然一阵毛骨悚然。
箫慕也转过身来,眼睛在兄嫂之间来回游移,不明白他俩为何又对抗上了。
箫恒被沈韵瑾看得心里发虚,嗔怒道:“你有什么毛病?”
沈韵瑾自知隐藏不住,用帕子遮了半张脸,娇俏俏地说:“我瞧我夫君真俊朗,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
老将军泰然目视前方,只是平缓的步子一下迈得很大。箫恒心生恶寒,什么也不想多说,扭头疾行而去。
“怎么了这又是?”只有箫慕在风中凌乱,但他惦记着大肘子,也没凌乱多久。
入了正厅,老夫人正指导丫鬟把骨头汤表面的那层油沫拂掉,又亲自给每人盛了一碗,香气随着蒸腾的热气扑进口鼻,瞬间就把人馋饿了。
箫慕跳到桌子上端起汤就喝,一口下去又跳起来,捏着耳垂直嚷:“烫烫烫烫烫.....”
老夫人一巴掌拍他头上:“就你猴急,君子用食需端庄文雅....”
“是是是,我得学学我哥。”箫慕经不住老夫人唠叨,效仿箫恒一手执汤匙一手托碗,汤匙轻轻搅动几下,舀起一勺细细地吹冷,再慢慢放进嘴里,如此反复,一碗汤可以喝上一刻钟。
箫慕在军野里大口吃喝惯了,这样小口小口地抿不仅他自己难受,连老夫人都看不下去了,叹气说:“行了,你怎样自在怎样来吧,没人让你一定和恒儿一样。”
箫慕得了赦令,双手捧碗呼呼吹几下,一口干了大半碗汤。老夫人嘴上说他没吃相,眉眼却都舒展开来,打心眼里觉得这小儿子比大儿子好养活多了。
老夫人把盛了莲子红枣最多的那一碗推给沈韵瑾:“你们年轻小娘子多吃点这些补补气血。”又把一大块筒子骨放进了老将军的碗里。
“你们父亲过段时间又要北上镇守边疆了,一去又好长时间不回来,这一阵我们就都一起用晚膳吧,一家人齐齐整整的,恒儿叫心柔也来一起吃,别整天自己躲在她那小屋里随便对付,我们家没有小妾不能上桌的规矩。”老夫人说,含笑的目光却是看着沈韵瑾。
沈韵瑾顺会意说:“是啊,大家一起吃饭热闹。”
老夫人欣慰,拍拍箫恒的手:“去叫。”
“明天吧,她这会儿都吃得差不多了。”
“也好。”
箫恒转向老将军问:“父亲什么时候北上?”
老将军吃饭跟箫慕差不多,一碗汤呼噜呼噜喝完了,正拿着一根大骨头在啃,囵吞说:“等安阳郡主大婚后,我们的军队跟羌芜国使者一起走。”
“思远同行?”
“慕儿不去了,他留在京城,我这一去山高路远,以后你们兄弟俩要把这个家撑起来。”
老夫人心情愉悦,眼里的温柔都快溢出来:“我得给慕儿仔细挑门亲事。韵瑾认识的世家贵女多,也多帮娘留意留意。”
沈韵瑾脑子里闪过许多话本子,婉言道:“那看小叔子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了。”
萧慕笑嘻嘻地答:“京城的姑娘都好。”
这顿饭吃得极融洽,让大家暂时忘了那些荒唐事。老夫人沉浸在给小儿子挑媳妇的兴奋里,拉着他们几个把京城叫得上名的闺阁千金都论了个遍,说起来是个顶个的优秀,老夫人仿佛已看见将来儿孙满堂、膝下承欢的天伦之景了,于是顺便催了一把箫恒和沈韵瑾早日为萧家开枝散叶,对萧恒铁青的脸色视而不见。
一直到月上柳梢头才散了席,沈韵瑾揉着吃撑了肚子慢慢散步回去,不想箫恒背着手不声不响地与她同行。
沈韵瑾有意跟他拉开距离,他却自己紧跟了上来,直言问:“关于誉王的事,你当真一概不知?”
沈韵瑾摇头:“确实不知。”
“你可还有其他隐瞒的事?”
“那倒没有。”
萧恒侧目,眉毛高高挑起,像在看一个什么新奇物件儿:“沈韵瑾,你这幅皮囊下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哦?”沈韵瑾戏谑打量箫恒,“大少爷何时对我感兴趣了?莫不是爱上我了?”
箫恒牙疼似地收回目光:“我只是怀疑你许多事未说实话。兴趣?沈小姐未免太高估自己了,只怕是沈小姐莫要觊觎本公子才好?”
沈韵瑾笑道:“萧公子着实多虑了。”
两人走到岔路口,远远看见心柔从另一条小道过来,孤零零地提着一盏灯,大概是来寻萧恒的,看到萧恒和沈韵瑾在说话便停了脚步。
沈韵瑾扬扬下巴:“人等你好久了,还不快去。”话音未落萧恒已箭步迎了上去。
一个病秧子,走得倒挺快。
回到院里却听得绿萝和绵绵在争吵,原来绵绵贪吃柿子,绿萝不许她多吃,她又耍无赖。沈韵瑾回来得及时,熄灭了一场快要燃起来的硝烟,绵绵只得嘟着嘴表示抗议。
绿萝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又想起了什么,从橱柜里拿出一个包裹:“少夫人,尚书府赵姨娘送了些东西过来,你看看。”
沈韵瑾拆开包裹,见都是一些瓶瓶罐罐和几个香囊,香囊香气浓烈,闻不出成分,但使人飘飘然。
瓶瓶罐罐里装着颜色不同的粉末,内附一张纸详细写明了各种粉末的用处,遇水即化,可冲茶可熬汤,对身体有滋补之效,男子服用更好。
这大概就是上次回沈府时,她娘捣鼓的那些黑乎乎的药材的成果了,沈韵瑾哭笑不得:“赵姨娘真是出息了。”
沈韵瑾把包裹放回橱柜里,又找了钥匙锁好,吩咐丫鬟们:“谁都不可乱动这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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