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若以声囚我

(一)

“刺啦——”锅盖被掀起,水珠倾泻而下,热腾腾的蒸汽四溢。

“吃馒头不?新鲜出炉,保证好吃!”

“来碗豆花!”

“正宗丹东草莓!”

“鲜肉馄饨——”

“牛肉面——”

熙攘却惬意的市井烟火白噪音里,陈写银对着白花花的书页昏昏欲睡,混沌中脑袋止不住地往下坠,快撞上桌面,脖子又在垂落瞬间苦苦支住沉重的头颅。

“把书翻到第一百一十七页……”

“嘀嘀嘀——起开!没看见有车啊!”

“哐当——”强烈的撞击声!金属在地上一圈圈回滚,滚烫的液体“滋啦”一声泼在地上。

“哎!你没长眼啊!”

她骤然惊醒,腾得站了起来,耳边一阵吵闹,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事故。

灵魂被两个世界的声音撕裂,她如梦初醒,眼前是老师愠怒的脸,周围同学对着她窃笑私语。

“老师,我想去洗手间。”

“啧……刚才就看见你在那儿小鸡啄米,赶紧去洗把脸清醒清醒!”

陈写银匆匆忙忙跑出教室,一路冲到了教学楼顶层人迹罕至的洗手间,反锁外门,躲进隔间。

“兰祈恒?你没事吧?”

那头像是没料到她会在这时候讲话,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啊?你不是在上课?”

“刚才那是什么声音?你没事吧?”

“哦……有辆货车在那儿倒车,把人豆浆桶给碰翻了。”

她松了口气:“那就好。”

“怎么?下课了?”

“没有,本来在瞌睡,这一撞……我当场起立……”

那头传来放肆的笑声,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谁让你上课戴了?不好好学习……”

“你到哪儿了?”

“开了一夜,歇会儿,马上到……”

陈写银想到什么,赶紧打断他:“不不不,我不该问,你别告诉我。”

“告诉你怎么了?你会举报我?”

“不,我不会,”她认真道,“只是没有人知道更保险。”

(二)

“嘭!”父亲的手掌重重拍在桌面上,纸杯里的水猛然震荡,往桌面上溢出了一圈。

“我再问你一次,兰祈恒在哪里?”

“我不知道。”陈写银坐在审讯室里,神情坦诚。

父亲黑着脸,对着单向玻璃招了招手,道:“给她上测谎仪。”

房门打开,进来两个穿着治安队制服的年轻人,一边观察长官的神色,一边犹豫着把仪器装到陈写银身上。他们掀开她的头发,把检测设备贴在她空荡的耳后皮肤。

“看着我说,兰祈恒在哪里?”父亲双手握拳,靠着桌子前倾过来,语气中满是威慑。

陈写银抬头,直视着父亲,一字一句道:“我不知道。”

片刻识别缓冲,测谎仪屏幕上跳出绿色对勾。

父亲的怒火在某种程度上被浇熄了,语气温和下来:“好了,我让人送你回学校。”

似乎在父亲看来,她不知道兰祈恒的行踪这件事被印证真实,比她真的交代出兰祈恒的行踪要好得多。

陈写银正想起身,手腕遽然一紧,一阵极度剧烈的痛麻自手部经络传遍全身,撕裂般的痛感直冲脑门,她下意识挣扎,疼痛却想要劈开她天灵盖般加剧,她不禁哀嚎着……

醒了过来。

发绿的白光充斥着逼仄闷人的潮湿房间,手脚皆被电环缠绕,她被固定在一方坚硬的平台上——如果这也能称为床的话。

房间上空传来机器提醒声:“再次警告,请勿反抗。”

脑袋似乎被麻痹了部分神经,但她还是能感觉到金属钻头崩着她的头骨侧面,发出“嗡嗡”的冲击声,随后传来隐约的热意,接着飘来一阵焦香。

她松弛了肌肉,失神地盯着发霉的天花板。

“祝鸢?”她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嘴唇翕动,却能听见自己的声音。

没有回应,想来是祝鸢被取出了,用一种粗暴的方式。

到底在她脑子里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或多或少填补了她独处时的大片空白,她对此是有些依赖的,可离开时却如此安静,都没来得及说声再见。

(三)

这年下第一场雪时,陈写银正坐在图书馆细长的木格窗前复习。

周围倏然荡漾开喜悦的气氛,余光里不断有人离开座位,她将注意力从辅导书里抽离,环视四周,本来坐满人的自习室已经空了一大半。

抬头望向窗外,才发现靛蓝色天空中,已经飘起大雪。

她收拾了东西冲出大厅,一路爬楼冲上天台。

把手伸在半空,形状清晰的雪花扑簌落在掌心,好一会儿才化成一抹潮意。

“兰祈恒,你在吗?快出去看看,下雪了!”

那头渐渐有了声响,就像海螺里传来的声音,浪潮渐强渐弱,海鸥鸣啼四起。

“……这里很热,下不了雪。”

潮水翻涌的声音很近,他好像就躺在海里,她闭上眼能想象到,水面闪烁着金光,海水冲向沙滩又在他背后搁浅,泡沫聚作白绸缎包裹着他,煎盐叠雪。

“你都跑这么远啦?”

“边跑边玩,一不留神就到南边了。”

“你钱还够吗?”

雪很快积了薄薄一层,她走到天台边,在扶手上画了一朵花。

“当然够啊,你不也做过我生意?门庭若市啊……”

“那些钱我可是攒了很久……”

“下次见面,我可以考虑把钱还你。”

“你自己说的,别后悔哦。”

那头传来轻笑。

“你最近好像总是在图书馆,真安静,快考试了?”

“对,你一直在听吗?”

“也没有,我要冲浪、游泳、工作、喝酒……很忙的,偶尔闲的时候听一下。”

她兀自点头,莫名有些失落。这对话的声音太真实,好像真人在她耳边讲话,时间一长,她习惯了,没意识到这动作并不能和声音一起传递过去。

但奇怪的是,兰祈恒在那头却好像能看见她一样。

他突然说:“……要我回来吗?”

心跳一刻空拍,她渐渐扬起了嘴角:“不用,远一点也好,他们找不到你。”

“够了!”熟悉的声音嘶吼着。

陈写银以为是自己幻听,循声转头,想去回望空无一人的天台,一个熟悉的身影却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背后。

灰白色沾满污秽的连体衣,剃光头发的头颅,空洞深陷的一双红眼,耳朵上方还有一道血迹半干的切口……

“别再做梦了!我不想再梦到他了!”那人面目狰狞地向她冲来,咬牙将她推出了边际。

坠下高楼的瞬间被扭曲拉长,周遭是风号雪舞,她这才认出来,那似人似鬼的模样……分明是她自己。

“啊——”午夜梦回,又是一身冷汗,眼前黑黢黢的,陈写银蜷进墙角,后背和手臂紧靠上墙壁都无法觉得踏实。

她不确定是因为生存环境太恶劣催化了疾病恶化,还是生活太单一令她无处分散注意力,银海症候群发作的频率越来越高,体感也从最初的痛痒演化为从头到脚彻骨的疼痛。

她知道突然痛苦地抓挠自己的皮肤,或对着空气抓狂是这病很明显的症状,而监控那头会据此将她分析得一清二楚,所以她必须用别的状态加以掩盖,至少那样只会让她看起来像个普通的疯子。

徒有四壁,她只能靠自己的意志死撑。她很快找到办法,她开始麻木地用头一次次撞墙,严重时咬牙用力到把自己撞晕,才能勉强在半昏半醒中熬过那撕裂身体般的痛苦而不被人怀疑——毕竟晕过去就不会挣扎了,或者说,挣扎得不那么明显。

可即便身体失去知觉,脑中的记忆却越来越清晰,拼图在一梦又一梦中完整,随之而来的是她自己对自己施加的,日复一日更严酷的折磨。

只有她一个人走不出的回忆,还不如就此遗忘。

她宁愿永不记起。

(四)

单戎霞揉着脖子走出停尸间,狠狠地打了个哈欠,眼皮重得仿佛下一秒就能站在原地睡着。

祝鸢提醒道: “戎霞,兰祈恒来访,已进入办公室。”

她强撑精神看了一眼时间,倒是快下班了:“他来干嘛?”

祝鸢稍加检索,回答道:“据悉已获减刑。”

“还有这等好事?”

谈话间走到了办公室门口,她推门而入,看见兰祈恒正靠在她办公椅上对着屏幕出神。她人都走进来了,他才慢半拍回神冲她笑。

她俯身拉开抽屉拿出两瓶汽水,往他面前放了一瓶,自己也开了一瓶: “听说有好消息?”

他扬了扬眉毛,腿伸展开,如释重负般懒洋洋地转起椅子:“消息很灵通啊?”

“怎么庆祝?”她举起饮料轻撞他面前的瓶子,碰杯似的。

他对答如流:“先吃饭,然后去赌场,接着去酒吧,最后去冲个夜浪……”

“先说好,我可没法保证不在中途睡着啊!到时候别不让走!”

“放心,跟我出去玩怎么可能会犯困?再说了,你要是真困了,我二话不说,立马送你回家。”

“行,这种好日子就给你个面子,我换身行头就走。”说着,她走到柜子边脱掉了外头的工作服和工作鞋,扶着墙换上私鞋。

兰祈恒的视线又转回电脑屏幕上,他看着窗口里那立体的活人的剖析图,上下没看出个门道,随口问道:“这人怎么死的?”

她探头瞥了一眼屏幕,淡然道:“其实也不算死了……银海症候群,没意识了。”

兰祈恒沉默下来,他想起陈写银也是银海症候群患者,应该在监狱里待不了多久,估计等到症状显露就会被立即转运到收容所。

收容所管理混乱,有不少他的熟人,到时候他总有办法把人弄出来,差不多现在就该开始找里头的兄弟打招呼了,不然她要是哪天被无声无息地送进去了,他还不知道,那就太怠慢了。

也不是完全不担心她撑不到那一天,不过根据她的意志力和武学造诣,哪怕有一天传来消息说她抱病杀出重围自己越狱了,他也是相信的。

到那时再报她极限一换一之恩,希望不会太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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