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么多人一起搜查,竟抓不住一个小小异族人牲?”长老扫视了一圈,蹙眉更深,“为何不见苍矢?”
“长老,苍矢还未回报,他最为机敏善战,说不定已将那小畜生抓住,正在回程的路上!”
“苍矢先我们一步找到了那小畜生,我们追赶时远远望见二人缠斗,不知怎的被那小畜生逃脱了,山里还走了火,挡了我们的去路,苍矢许是追远了。”
“长老,苍矢一向稳重,追拿人牲之事他自有分寸。当务之急,是止住那漫山的大火啊!”
山火燃了七日七夜,猩红燃尽,黑云压山,野风将枯烟吹向部落,四下尽是焦苦死气,将整个部族笼入阴霾。临山的族人纷纷下撤到部落的另一头,屋田毁于一旦,却至少保住了性命。
只是,七日七夜的苦守,守山十余人,尽葬身火海,无一人生还,换得山火止于山脚十里处,余下族人幸免于难。而下落不明的苍矢,成了守山人中最后的幸存者。为抚英灵,举全族之力寻之,三月仍无果。
三月有余,霜露既降,木叶尽脱。
昼夜之交,守夜人在西村□□班,鼻唇间白气吞吐,悄然散入晨雾之中。
“踢踏,踢踏,踢踏……”蹄声渐起,守夜人顿时提起精神,远远只望见一匹孤马在寒凉雾间拖着步子朝村口踱来。马上的身影摇摇晃晃,颇为眼熟,走近一看,正是部族苦寻数月不得的苍矢。
守夜人连忙冲上前去,刚到近跟前,未及开口,马上的人便如折木般颓然坠地。慌乱接扶间,守夜人被出乎意料的重量压得趔趄,这才发现坠马的竟有两人。二人腰间用衣带牢牢相绑着,均是力竭不支、昏迷不醒,再仔细一分辨,苍矢身后绑着的就是那招致山火之灾的异族人牲!
(二)
“那人牲如何处置啊?”
“人牲出逃,惹山神大怒,故而降下大火!势必将她献祭山神!”
“献祭山神!”族人间群情激奋,纷纷响应,一时杀声四起。
“不!”人群中央,苍矢毅然跪地,字字句句毫无疑豫,“当日追逐间,我不慎身中箭伤,性命垂危,是她相救,我愿以性命为她作保,但求留她一命!”
“苍矢啊!你可知山人皆是因她而亡啊!”
“不……是因我而亡,”他垂着头,背脊颓丧,“皆是因我……”
“若不是她妄图脱逃,怎会招致山火!”
“定是人牲出逃触怒山神,才会降下如此灾祸!
苍失跪拜在地,沉吟片刻,嘶哑道:“守山本就是山人世世代代的职责,山火肆虐之时,苍矢未能尽责,愧于全族,我愿终身驻守山林,至死不出,以赎罪愆!我意已决,求各位族人成全!”
仓房一隅,女孩手脚被缚,听着屋外众人的议论,眼中再无波澜,直至夜阑,万籁俱寂。
恍惚间听得吱呀一声,她抬眼,紧盯来人,对望间一时哽咽。
“身体好些了吗?”苍矢问。
他已身负简单行囊,语气平静。夜色昏暗,她看不清他的神情。
“好些了,你要上山了?”
“嗯。”
“这就是你想的法子?”
“再拖下去我们都会死。”
“我宁愿暴尸荒野,也不想回到这里。”
“我已求族人不再为难你,来日方长,等你养好身体,做好万全准备再离开,也不迟。”
“你当真不再离山了?”
“不错。”
“即便有一日我真的找到了路,你也不跟我走吗?”
沉默良久,他并未回答,身披夜露而去。
“别走。”人已走远,她才缓缓说道。
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耳边涌入嘈杂,女孩从梦中仓皇惊醒,睁开眼却只见缝隙微光。
手腕传来剧痛,猛然天旋地转,将她腾然吊起,熟悉的鞭挞紧跟而至。
“下贱人牲!你害死了这么多族人,还敢睡觉?你以为留你一命就是把你好吃好喝供着?”
“脏东西!不配献祭给山神!”
头套之下,她咬着牙,不发出一点声音,皮开肉绽之痛算什么?屈辱、谎言、无法逃离的绝望将她吞噬,苦苦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午夜梦回,陈写银惊醒,车里很暗,她仍被粘稠朦胧的梦魇拉扯着,手不知何时紧捂着胸口。
原来是梦。
视线模糊,她还没能将眼前景象分辨清楚,便警觉记起夜里四点预测会有下一轮攻击,兰祈恒应当在驾驶座盯梢,不知他有没有偷懒打盹。
“没睡吧?”她微合着眼叫了一声,以作提醒。
“怎么睡得着呢?”声音竟就在耳边,陈写银有些纳闷,挣扎着撑起眼皮,困意渐渐消退。
兰祈恒就坐在床边,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的神情莫名严肃。
“我没事,只是做噩梦。”
他没有回话。
“累了?我替你?”她起身试探道,顺便望了一眼时间,“已经三点五十了,你该不会忘了吧?”
“……你呢?你都忘了吗?”
被隐约的寒意裹挟着,她下意识反驳道:“我没忘。”
“你没忘,却要杀我。”
反常的森然语气将陈写银吓得瞬间清醒,不觉汗毛竖起:“你是谁?”
他惨笑道:“如今,你连我是谁都忘了?”
“你到底是谁?”她不觉向后躲了躲。
“是因为他吗?”他脸上现出绝望,答非所问,像是没听见她的话,也像是自己有了答案。
“告诉我,你是谁?”她没来由的急躁。
“你们好像很亲密。”
“听我说话,告诉我你的名字。”
“你爱他吗?”
“你在说什么?”
“你骗我。”
眼前人像是压抑着某种极端的负面情绪,蔓延开的阴冷气息压得陈写银喉间发紧,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哑了:“我骗你什么了?”
“永不分开,永不相忘……”他喃喃道。
记忆像是有一处铮鸣,陈写银怔住,眼前的人熟悉又陌生,虽是兰祈恒的模样,却显然并不是那与她朝夕相处的兰祈恒。
而是……她细细回忆着那朦胧的熟悉感,揭开旷野中尘封的萧瑟回声。
是她夜宿沙漠时梦见的兰祈恒。那绿洲、沙丘、残寺已久远得恍如隔世,那夜他们……不,是她,独自流连梦中,醒来时怅然若失。
时钟跳转四点整,警报声骤然响起,监视画面在黑暗中快速追踪,却失常的迟迟没有锁定目标,无头苍蝇般搜寻着,失焦。答案似乎就在眼前,却怎么也抓不住。陈写银脑中如泡沫涌裂,痛苦难忍。
头皮一阵发麻,她突然意识到,永不分开,永不相忘,不就是……誓不别离,长毋相忘吗?
混乱中,她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尽管她想不明白,却只剩下这一个可能。
她试着唤道:“苍矢?”
话音刚落,一滴泪,晴日里的雨点般,冷不丁落在陈写银的手背上。
顺着眼泪滴落的轨迹,她在兰祈恒脸上看到了一种与其年龄相比过于幼态的委屈神情。
“你很久没有叫我的名字了。”
陈写银在脑海中看见一座沙塔,正从底部缓缓崩塌,她突然冷静下来,如沉沙无声,她问:“苍矢,你记得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吗?”
他眼中现出茫然,喃喃道:“我一直在找你,一刻也不敢停……”
陈写银极尽用力地掐着自己的指腹,痛极了。而如果此刻是真实,那天晚上或许也并不只是一场幻梦,只是——错了,就像形状相似但实际错位的纯白拼图,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能辨认出眼前人面部每一道熟悉的弧度,也能闻到他们共用的清洁剂香味,他下巴左侧有一小块皮肤上的胡须比其他地方长得快,那块地方此刻也冒出了一小片胡茬,在周围光滑的皮肤中格外明显。
陈写银定睛,伸手抓住兰祈恒的后颈,温和道:“跟我来。”
他并没有反抗,任她拉着跟去了卫生间,镜前灯光亮起的瞬间,二人都被突如其来的明光刺激得眯上了眼。
陈写银无暇去看自己横七竖八的乱发,直勾勾地看着镜子里的兰祈恒。兰祈恒和苍矢长得不一样,如果他是苍矢,那么看到镜子里这张陌生的脸,他必然会感到吃惊,她想在他眼里找到惊愕、混乱、迷茫。
可是他没有,他只是定定地望着镜子里的她,没有一点波澜,这种过度的平静推着她,把她的视线推到了镜子里的她自己脸上。
她看见镜子里,自己的手抚上脸颊,手指滑过鼻翼,从鼻尖落到上唇,又顺着下巴将下半张脸握住。
完形崩溃般的陌生感,故障路灯眨眼间的复明,她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向后躲了半步,收回视线,兰祈恒的脸近在咫尺,明明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神态却陌生至极。
“你的手好冷。”他说。
她垂眼,手不知何时被握住,这个人的手是热的——至少,他是个活人。她抬手越过他的肩膀,揽住他,手心贴着他的后脑,把他按在自己侧颈,贪婪地嗅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
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三)
雾已经被风吹散,车窗外变成冰蓝色,无穷无尽的荒原尽头,山的轮廓渐渐显露。全息影像中,细长山脊与湖滩交缠着,丝带般在地图的西北边缘缓缓铺开,地形地貌与传说中的汴曲县一致。
陈写银沉默地开着车,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的道路,并不与副驾驶上坐着的人交谈。
循环已被打破,他们曾日夜赶赴的汴曲县终于现出真容。
可她却是一个人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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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沙塔骤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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